翌日一早,葉衡等人在無錫城北門口與錢珺瑤及躍馬鏢局一眾人會合,錢珺瑤引見了雙方,此行躍馬鏢局受雇的一共有四十三人︰一名鏢頭、兩名趟子手和四十名鏢師。
眾人見得那鏢頭,不禁呆住,原來這鏢頭是個胡人,身形高大,直似鐵塔,須發皆為栗色,頷腮上的須髯支張狂舞,與一頭短發連成一體,一雙褐色虎目向外鼓出,精光炯炯,鼻大口寬,面目極是粗悍,他上身半袒,胸前半披著一件不知什麼野獸毛皮礬制而成的坎衣,赤著的雙臂肌肉虯結,直比他的頭顱還要粗大,一條帆布短褲及膝,果著長滿髭髭黑毛的小腿,腳踏一雙毛皮短靴。腰間掛滿了兩尺來長的小斧頭,足有十數柄,也不知是做何用途,背上負著一把雙刃大斧頭,光是斧面,便有車*小。
郝漢只略一打量這人的形貌,心中便暗自喝了聲彩︰「呵!好家伙!好一條彪形大漢!葉老哥雖然體格彪壯,但與這胡人一比,可就相形見絀了。」
那胡人被眾人直勾勾地盯著,卻顯得有些難為情,歪了歪頭,搓了搓頭頂那蓬干枯凌亂的短發,咧嘴笑道︰「我叫毅基斯,是從西邊很遠的地方來的。」一口漢話說得竟十分流利。
郝漢見他這副憨 之狀,登時對他生出一種親切之感,有心結納這人,道︰「毅基斯前輩,你好。」
毅基斯又搓了搓頭發,訕訕一笑,道︰「可別叫我前輩,老毅我才二十二歲哩。」
眾人都頗覺錯愕,均想︰「這胡人瞧上去卻哪里像個二十來歲的後生?」只因胡人與中土人的樣貌大為不同,故而對相貌年齡的辨識目光也大不相同,在中土人眼中,西方胡人男子的樣貌較同齡的中土男子更為老成,加之這胡人漢子體格高大、樣貌粗獷,乍一看確是更像是個中年之人。
葉衡道︰「敢問毅基斯鏢頭是從西邊哪個國家來的?是波斯還是大食?」
毅基斯道︰「我是從大秦(按︰其時的東羅馬帝國,後稱拜佔庭帝國,其都城君士坦丁堡曾為古希臘移民城市)來的,我是純正的希臘人的後代(按︰毅基斯一詞在希臘語中意為最堅之盾,在古希臘神話中是神王宙斯送給女兒雅典娜的盾牌,由火神兼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打造,又稱羊皮盾,其質堅固無比,可讓任何攻擊它的長矛利劍折斷。寓意為︰永遠無法被突破的防線),我十五歲時跟著商隊從絲綢之路來到了中土,途間行了三年,我已在中土呆了四年啦。」
葉衡訝道︰「只四年,你的漢話竟說得這般流利了?」
毅基斯笑道︰「嘿嘿,我外祖母是中土人,我外祖父往年來中土做生意,認識了我外祖母,就把我外祖母帶回了大秦,後來生下了我母親,我母親又生下了我,我從小便跟外祖母學漢話,還經常听她講中土的人情事跡,所以我從小就對中土十分向往,想來中土游歷一番,後來我迫不及待,沒等到成年便過來啦。」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都覺這胡人漢子甚是可親。當下兩批人合在一起,啟程出發。那十萬兩銀子重量著實不輕,用十多輛鏢車載著,行速不快不緩。到得江陰時,已是次月初二,離葉衡與另外四撥各派弟子約定的取齊之日還有三天,眾人便決定在江陰城休整三天,等會和了那四撥各派弟子再一起出發。
郝漢內傷早已痊愈,這三天他一有空閑,便與毅基斯、羅暄湊到一塊喝酒,那毅基斯也是好飲之人,三人交杯換盞,好不快活,喝酒之時毅基斯常講一些西方的風土人情給他們听,那些人和事郝漢聞所未聞,只覺得甚為新奇,不能以常理度之,不由地感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除此之外,毅基斯總愛講一些西方的戰爭故事,什麼條頓森林之戰、什麼梅托羅戰役、什麼馬拉松平原之戰,當他講到四百多年前,古希臘各大城邦紛爭不斷,終被他國乘隙搗虛,慘遭覆滅之時,不由地捶桌嘆息,感慨萬千。郝漢每每听得聚精會神。這一日,毅基斯講到了他們的祖先斯巴達人抗擊波斯入侵者的故事,當他說到斯巴達國王帶領三百勇士在溫泉關抵御波斯百萬大軍、最後全部陣亡之時,郝漢只听得熱血如沸,忍不住一撂酒碗,拍案贊道︰「好漢子!這三百死士當真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我郝漢若是能結識他們,定要與他們喝個痛快!」他出身行伍,最愛听的便是這種熱血男兒驅除外敵、馬革裹尸的悲壯故事,隨即想起七年前金城驛一役,陶殿直為了掩護大軍撤退,命令自己在內的五百多名弟兄斷後,最後多數兄弟戰死,只活下來五十多人,不由地心生共鳴,激動難抑。毅基斯雖未從軍,但他卻與郝漢一般,也是個喜歡戎馬故事、血氣方剛的尚武男兒,他見郝漢這般反應,知是遇合之人,心頭大是歡喜,與郝漢有說有笑,連盡幾大碗酒。
堪堪到得初五這一日,那另外四撥各派弟子陸續趕來,與眾人合了六十多人,即日啟行,一齊出了江陰城,折而向西,一路夜住曉行,過了常州,得到江寧長江岸邊,雇了幾條大船,裝貨載人,浩浩蕩蕩地渡江而去,好不壯觀。不一日便踏入了淮南西路境內。
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而得國,物類相感,是以向來對武將存有防範之心,為防武將嘩變、藩鎮割據的局勢重演,于是實施重文抑武、強干弱枝之國策,加強中央力量,削減地方權勢,故而在州級行政區劃之上又設路,路受中央直轄,監察並管理地方,路治設有四司,分管其地財政、軍事、刑獄等事務。
這淮南西路位處安徽一帶。其時淮南西路山林之中時有匪盜出沒,**勢力多分布于淮南至西川一帶。眾人攜有巨資,不敢有絲毫怠慢,一路上極為謹慎,飲食格外注意,以防有不軌者在飯菜中做了手腳,歇宿時總要抽出些人來,輪流看護銀兩,而睡覺之人也是抱著兵刃和衣而眠,以便變故突發之時,能夠及時應付。
這一日行到一處深山之中,周遭地勢突兀森郁,眾人听山外的獵戶說,這片山區喚作飛鸞嶺。
山路不平,車馬顛簸,偏生天公又不作美,眾人深入山中幾十里時,忽地潑下大雨,眾人退也退不得,只能頂著大雨繼續前行,可那雨水澆得山路泥濘不堪,眾人腳下濕滑,馬匹更是蹄子打蹶,舉步維艱。郝漢見喻雨芙被雨水澆得渾身打著冷戰,心中憐惜不已,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傳出一股炎陽真氣,喻雨芙登感寒意盡去,渾身暖烘烘說不出的受用,沖郝漢甜甜一笑。
山路狹窄,只夠兩輛馬車並行,六十幾人加上十多輛載銀馬車排成了一條長龍迤邐而行。郝漢行在隊伍中間,走著走著,忽然前面人止步不前,整個隊伍停了下來。隊伍後方一人喊道︰「前面怎麼不走了?」前面一人答道︰「車輪陷進泥坑,馬拉不出來了!」
郝漢擠到前面一看,見一輛馬車的右輪陷入一個積滿水的泥坑之中,泥水渾濁,看不清坑有多深,但車輪已幾乎陷到軸心,一名鏢師連揚馬鞭,催馬前行,那馬兀自使勁往前拉,蹄子在原地蹭出四條深溝,卻也無濟于事。那鏢師收了鞭子,叫道︰「來幾個人,一起使勁。」
近處的人都圍了過來,口中吆喝著號子,一齊前推,怎奈何這水坑邊緣泥土松膩,好不容易推出了幾寸,車輪一打滑,又猛地倒陷回去,反倒濺了周圍人一身泥漿,眾人又是泄氣又是惱火,各自罵罵咧咧地咒起天來。
忽听一人粗聲道︰「你們讓開,讓我來。」只見毅基斯撥開圍在馬車旁的人群,走到馬車右輪旁,摘下負在背後的大斧頭,交給旁邊一名鏢師。一名趟子手喊道︰「毅鏢頭要發勁啦,大伙撤開嗓子,吆喝起來,給鏢頭助威!」眾鏢師轟然應了,大聲吆喝了起號子來。毅基斯半蹲下去,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雙手搓了搓,抓住車輪兩邊,深吸了一口氣,似在鉚勁。
葉衡道︰「咱們也去搭把手罷。」一名鏢師道︰「葉大俠盡管在旁瞧著,且看咱們鏢頭的手段。」葉衡吃了一驚,道︰「這可是一車沉甸甸的銀子啊,怎麼也有個八百斤罷?」那鏢師笑道︰「八百斤于咱們鏢頭來講,也不在話下。」
只見毅基斯上半身肌肉漸漸鼓漲,皮膚也堪堪泛紅,郝漢看得奇怪,心道︰「這是什麼古怪名堂?」猛听毅基斯沉喝一聲,雙臂一抬,竟將馬車一側猛地抬了起來,這一抬之力,少說也有千斤,眾人見狀都不禁暗喝了一聲彩︰「好大的力氣!」。一名鏢師趕忙上前拉住馬韁,將馬車趕離深坑,毅基斯松開雙手,暴漲的肌肉立刻消了下去,皮膚上的紅潮也漸漸褪了。
郝漢拊掌贊道︰「毅兄好大的力氣啊!」毅基斯十分自豪,笑道︰「我們的祖先斯巴達人便是大力神海格力斯傳承下來的血脈,大力神的子孫都是大力士。」
當下眾人將雙排馬車改為一排,避開那深坑而行。這般又行了五六里,道路漸闊,足夠四輛馬車並行,眾人將隊伍略微疏散開來,不似方才那般壅塞擠。正行間,忽听前方埡口處有一陣馬蹄激踏泥水的聲響傳來,眾鏢師心中一凜,均想︰「此時天降大雨,這深山老林之中,怎會有人騎馬?多半是強人來踩盤子。」一名趟子手趕忙豎起一面杏黃鏢旗,那旗上繡有一匹驍健駿馬,趟子手迎風揚了一揚,吆喝起趟子︰「討賞百家飯,躍馬過平川!」算是向來人遞上了門坎。
只見埡口馳出一匹青驄馬來,馬上乘者做短打裝束,是個中年漢子,對趟子手的吆喝恍若未聞,從鏢隊旁邊飛馳而過之時,卻有意無意地斜瞟了一眼鏢車的車輪。
毅基斯道︰「各位留意了,咱們可能遇上強盜攔路了。」眾人聞言都打足了十二分精神,以防強盜來襲,郝漢也走到喻雨芙所乘的馬旁,貼身護她。又行兩三里,忽地又听背後馬蹄聲響起,眾人轉頭一瞧,見這次是一匹棗紅馬頂著大雨奔來,馬上是個青年乘者,也是一身短打,這人趕上鏢隊之時,一名鏢師沖他叫道︰「這位英雄,可否下馬一敘?」這人卻頭也不回,逕自策馬疾奔,在前頭轉彎處一拐,不見了蹤影。那喊話的鏢師道︰「糟糕,咱們可能被人包了餃子!如此當真進退不得啦!」
毅基斯道︰「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且看有什麼變故。」眾人應了,各自手按兵刃,一邊緩緩前行,一邊眼觀四處,留意周遭境況。行到下一處埡口之時,卻見埡口已被一塊巨石堵住住大半,瞧那間隙,人和馬匹通過倒也無礙,馬車卻決計難以擠將過去。
郝漢只听旁邊一個鏢師低聲嘀咕了一句︰「糟了,惡虎攔路。」郝漢心中大奇︰「分明只是塊石頭,何來惡虎?」說道︰「咱們過去搬開就是了。」說罷便要上前。
那鏢師急忙拉住他,道︰「萬萬不可,這是此間山頭上的綠林中人與咱們為難。咱們走鏢的與綠林道有個相沿成習的規矩,若是像現下這般踫到了攔路的物事,不可硬闖,也不肯搬移。若是搬開了,便是折了這座山頭瓢把子的面子,伏在周圍的強人便也不跟咱講什麼規矩了,直接兵戎相見,沖出來搶鏢。」郝漢道︰「那可怎麼辦?總不能飛過去罷?」鏢師道︰「須得我們鏢頭上前打個招呼,斡旋一番。」
這時節,毅基斯已走到那巨石之前,高聲喊道︰「這座山里的朋友,我們是躍馬鏢局的,你們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