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黃明月見了你,劈頭蓋臉地說︰「石力,這一下讓城里娃開了眼了。」
你胳膊舉起,打了個哈欠道︰「說啥呢說,我還迷糊著呢。」
她朝門口走著說著︰「又做美夢了!?」
你跟在她身後,揉了揉眼楮道︰「還美夢呢,噩夢,差點兒淹死我了。」
她回過頭問你︰「啥夢那麼邪乎的?」
你拿出昨晚讓尿淹了的金筆,聞了聞,看還有沒有尿騷味兒,聞罷,回道︰「沒啥。」
她不屑地說︰「下地干活兒又不寫東西,手里拿著鋼筆弄啥呢?」
「夜黑掉尿盆里了,剛才洗臉,我又好好洗了洗。」回完她的話,你又問,「對了明月,夜兒個你咋沒下地?」
她手一指遠處說︰「辦板報呢呀!」
你頭一歪,眼一斜道︰「哈哈,那我寫個稿,把夜兒個地頭見聞寫出來,你給咱一登,咋樣?」
她扛起鋤頭說︰「開啥玩笑呢。」
你把鋤頭拿在手里道︰「我寫藝術點兒。」
她算說算朝大門口走︰「那倒算個啥麼,沒見過世面,沒吃過豆面。要說開了,怕你得寫上一本書出來呢。」
你跟在她身後道︰「好好好,太好了,那多會兒我听,你說,咱開個故事會。」
她回過頭來說︰「你好意思你!?」
你油嘴滑舌道︰「好意思啊,學習呢麼。到農村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來的,虛心學習,不恥下問。」
「貧!走走走,下地干活兒。」說著,她加快了步伐。
到了地里,你跟黃明月一前一後,算鋤地算說話︰「明月,你看,拿這鋤頭在地里刨食,一刨就是幾千年,太原始了。誰知道多會兒能實現機械化呢!」
她看著鋤頭鋤過去的草,對你說︰「城里娃就愛瞎操心。那你給咱弄出來個啥機器來,叫人見識見識。」
你算鋤地算說道︰「我沒那本事,咱又不是大學生。多會兒能上大學,那還差不多。」
她一本正經地說︰「上大學得讓大隊公社推薦才行。你好好表現,說不定能推薦你。」
你笑道︰「哈哈,淨拿哥窮開心。」
她鼻子「哼」了一下,說︰「還想當哥呢。」
想不想當哥無所謂,你倒真想上大學,學下本事搞農業機械化,把農民從沉重的勞作里解放出來,免得老感覺拿著鋤頭活像拿著出土文物,把自己也快弄成出土文物了。古人下苦也不過如此吧,不然咋會代代相傳,而且還繼續往下傳呢。那會兒下地干活兒的是奴隸,是佃農。你不是奴隸,不是佃農,是下鄉知青,是社會主義新型農民。新也好,舊也罷,反正都是農民,是農民就得下地干活兒。你說你哪兒新!?城里娃當了農民,新。城里娃當了農民新,農村娃當了農民就不新了!?城里娃是娃,農村娃也是娃,都當了農民,為啥就你新呢!?城里娃當上稼娃,就是新。新!?新。說你新你就新,說你不新就不新,新不新還不是由人說呢。新,也許就是從來沒看過的事情,美其名曰︰新生事物。你沒見過的東西多了,一到農村到處都是新的,看啥啥新,見啥啥奇。你沒見過十幾二十幾個人一字排開、齊頭並進在地里干活兒,好看,熱鬧,帶勁。也許這活兒交給奴隸或佃農,人家一個人一半晌就干完了。一個人干活兒太孤單,一大幫人干活兒熱火朝天,倒是真的。那麼多人干一點兒活兒,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顯示出人民公社社員當家作主的優越感。人多力量大,熱情高,干勁足。勁倒是有,就是不往干活兒上使,要不便不會生出地頭的那股野風,也輪不到你眼睜睜看著野風劈頭蓋臉橫掃黃育才。出工不出力,干活兒不出活兒,勁都攢著,攢到黃育才身上了。你看著一干人都攢著勁,惟獨那個老頭兒不攢勁。那老頭兒看上去不合群,你在地頭歇著呢,老頭兒沒歇,人家都歇了,他還是不歇。他不歇,也沒人喊他歇。你留意看他,他干活兒比別人細法,看樣子,他比別人有耐性。也許人老了,性子也老了,沒了性子,人就能耐得住性子了。日頭照過去,留在地上的顏色不一樣,就跟每個人的工分高低不一樣一樣。平時干活兒,干一天活兒,給你出一個工。你一個工的工分是八分,不會給你記成十分。誰也不會看誰干活兒干得多,多給誰多記一分;誰也不會看誰偷懶,少給誰少記一分。老頭兒活兒干得多,沒人會給他多記分;老頭兒活兒干得好,也沒人會說他一句好話。黃明月見你傻不嘰嘰地看著遠處干活兒的老頭兒,就悄悄給你說,他家是大地主,他是「右派」分子,「反右」反完了,他就回鄉改造來了。你「哦」了一聲,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這些歇著的人是當家作主的主人,不歇氣一直干活兒的,是地主,是「右派」,是貧下中農監督改造的對象。妙!妙不可言。不過,你咋看他咋不像壞蛋。你沒火眼金楮,分不清好蛋壞蛋,光看著蛋殼都是光不溜溜的一個樣,不料想,蛋殼兒一破,壞蛋就是壞蛋,一聞就是壞蛋,臭了。臭了就是壞蛋,也只有臭了你才知道蛋壞吧,不臭呢?拿驗蛋器驗,對準太陽照。能行?行,我看行。麻煩是麻煩了點兒,一照,人模鬼樣的也會照得*不離十吧。也許真行。他咋就成了壞蛋了呢?誰叫他當上「右派」的呢?你好生奇怪,感覺一股神秘的氣息籠罩了你。中學那會兒,你光知道「右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听說過,沒見過。沒想到,下了鄉,「右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當上「右派」是個啥感覺呢?地、富、反、壞、右,他佔得全全的。一頂一頂帽子扣到頭上,他就不嫌沉、不嫌熱?悶死了,看著都難受。那頭,望不到頭的地里,丟下他一個兒人,形單影只,埋頭勞作;這頭,一干婆娘,嘰嘰喳喳,家常里短,打情罵俏。形單影只的看不見打情罵俏的,打情罵俏的看不見形單影只的,近在咫尺,視而不見,誰也走不進誰的心里。一陣野風吹過來,旋轉著從地頭掠過,順手抱起黃塵轉著圈兒朝老頭兒奔了過去。風感覺他太孤單,趕緊跑過去安撫安撫、慰問慰問。風擁他入懷,緊裹在風中央。你心一揪,老頭兒不會隨風而去、無影無蹤、百年之後再隨風吹回來吧?即便風不帶走他,風會不會傳授給他七十二變的神力,讓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呢?看樣子沒象,啥都沒發生,風轉了個身轉累了,把人轉暈了,安撫完了,親熱夠了,身子一展,手一撒,丟下一河灘土,一溜煙兒消散在空里不見了。老頭兒揉了揉眼,朝風行了個注目禮,爾後又忙活兒開了。人家干活兒叫干活兒,老頭兒干活兒叫勞動改造。而你呢?不一樣,又不一樣,你干活兒叫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既然是接受再教育,那肯定是在長安城里在中小學校沒有接受好教育,下到農村,再好好受受教育。到了廣闊天地,才知道,同樣是干活兒,同樣的勞作,被人賦予不同名分,不同內涵。有意思。誰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那是誰的意思?不知道。你看見老頭兒喘了一口氣,面向太陽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太陽照在他身上,也許跟照在你身上的溫度不同,你能感覺到,他感覺到了麼。你低下頭,對著地發呆。鋤過去的草躺在地里,苗挺胸抬頭立著。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躺到地里的草是社會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呢?挺胸抬頭的苗是社會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呢?你分不清,兩眼一抹黑,稀里糊涂不理解。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不知道這干人是咋執行的,既然要草不要苗,還撅著*子費這麼大的閑勁弄啥呢,還不如躺到炕上睡大覺,一覺睡到自然醒,草長草的,苗長苗的,看誰長得美。要草弄啥呢,又不能吃。你不懂。不懂就裝懂,裝懂就裝成「右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