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朝白天明家跑了。有人歡喜有人憂，黃明月歡喜了。你成天跟白天明泡在一起，有意無意冷落了黃明月，她嘴上不說，心里不高興。她一見你，得意洋洋地說︰「石力你看你，我說過多少回，你就是不听。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吧，沒給你扣個帽子算你走運。」
你舉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假說︰「你再幸災樂禍，看，手起刀落！」
「看，看，看，手放下來了吧？我就知道你不敢打。」她指著你手，看著你手一點點放下來說，「斗嘴了，走，吃飯，我媽做好吃的了。」
黃明月家的磚箍窯洞前面修了個磚石門臉，裝著木框架門窗。窯洞里一分為二從當中隔開，留一側門，門上掛著粗布色織門簾，前頭作灶房，後頭讓炕佔去了一大半。炕和臥櫃中間留下一個過道，通到後院。炕跟鍋台連為一體，叫火炕。火坑由青磚築起炕牆，炕洞墊起黃土，再用土坯和磚撐起，上頭蓋泥制炕板，燒飯的同時炕也就熱了。火炕，永遠都是那麼熱乎乎的。夏天睡到上頭並不覺得熱，細看才發現，原來它跟整個窯洞渾然一體，熱量被均衡了。盤炕時炕中都留一石榴形或桃形小洞，叫炕縫，家家必留，怕女人不生娃，說是古上傳下來的生殖崇拜遺風。誰家火炕修得大，說明這家男人雄心勃勃，一定是想在日後的多少年里多生養幾個兒女出來。他會像他耕種莊稼那樣，不失時機隔一段兒時間種出來一個兒子，再隔上一段兒時間撒一個女兒出來。這是個力氣活兒，但還是比種莊稼輕松，也已容易得多，他有足夠的精力完成這項任務。不過，難就難在種出來的成色不由他，想要的，種不出來，不想要的，一不留神，「噗通」一個，「噗通」一個。多少年辛勤勞作下來，再雄壯的男人也會累得垂垂老矣，直不起腰，站不直腿，挺不起脊背。這年月很無奈，一個個男人生生地踫上了不能隨意生養的基本國策，即便你再雄壯無比，也沒象了，誰都不敢叫你隨心所欲想生就生，但誰也管不住你隨便播撒種子的激情。你們知青組五個光葫蘆，同樣雄心勃勃，激情萬丈，身子底下同樣有炕縫，只怕是五個光葫蘆睡到一個大炕上不挪窩，睡到死也睡不出娃來。睡不出娃來不說，也許有多少炕，你們就能睡塌多少。還是留著吧，留著把你五個的根扎到炕縫里，扎根農村干革命。扎根，不能缺少陽光。窯洞房里采光差，多少年的陽光也照不進去多少光線。冬天，你想留住陽光，陽光不理識你，頭也不回，走了。夏天，你躲著陽光，陽光把空氣曬熱，蒸烤得你渾身流油。你躲進窯洞房里，風刮不著，太陽曬不著，冬天暖，夏天涼，進去了不想出來，出來了還想進去。村里每家每戶都箍了窯洞，瓦房也有，不多。有新蓋房的莊戶人家，全蓋成一溜清一色的窯洞房。黃大媽騰給你們知青組的一大孔窯洞房，前一半用來做飯，後一半用作睡覺。做飯、洗碗、搞衛生，五個人一開始還能按順序輪流值日，時間一長，飯就吃不到嘴里了。房里髒得下不去腳，碗泡到鍋里都冒起了泡，糧沒了，煤沒了，水沒了，沒了就沒了，沒人管。要不是黃大媽看不過眼拾掇一下，怕連豬圈都不如了。你是組長，一開始還管呢，後來就懶得管了，也管不了了，不能叫人天天學雷鋒吧。你管不了人，更管不了肚子。這日子過的，日不日，子不子的。嘴一封，不吃不喝倒是省事，不吃不喝，也用不著成天為吃喝忙活去了。誰能封不住嘴，一個個嘴沒誰張得大，張著嘴說大話，張著嘴要食吃。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誰家的飯香飄了過來，又飄不見了。飯香能飄過來，飯卻飄不過來。誰會變魔術，把人家的飯變到自家的鍋里，本事。你們誰都沒那本事，即使有，也不能不勞而獲竊取人家的果實，是吧。你們五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肚里空空，一言不發。肚里沒食，沒能量發聲。誰都管不了誰了，各管各的，呼啦啦作鳥獸散，都跑出去混飯吃去了。你也滿世界去混，混世界，混蛋。能混個蛋就謝天謝地了，蛋都拿去換買鹽的錢呢，哪能混到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