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每當你從學校回家，人離家越來越近，心卻越來越不安。快到家了，遠遠看見一大堆人圍觀，你便會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來。你家是「紅五類」，不怕抄，也不可能被抄，即便抄，「四舊」沒有，倒是有舊貨，破銅爛鐵，破衣爛衫。一堆破爛，人家誰要呢。你看著人家家被抄，總感覺大難臨頭，像是抄了自己家。有時候，夜半三更忽然被吵鬧聲驚醒，你弄不清敲門聲到底是從哪兒傳過來的，心里揪著想，他們該不會黑嘛咕咚地弄不清東南西北，錯抄了地方抄到你家里來吧。完全可能，也許不存在誰家該抄誰家不該抄的標準，只要紅衛兵願意，想炒誰家就抄誰家，哪會有抄錯的呢。只要抄，就沒錯，誰敢說紅衛兵錯。抄家，財產蒙受損失事小，精神帶來痛苦事大。誰家一旦被抄，必須到學校報告，還得講清楚為啥會被抄，表明態度，交待問題。你只要見哪個同學前幾天還若無其事，一天不見便哭喪著個臉，躲到一邊兒羞于見人，你立馬便知道他家被抄了。抄完家，有時候還會接著開批斗會。你听院子人說，後院兒一個紅衛兵有一回在他同學院子主持抄家開批斗會，當場把他同學他媽活活打死了。說是他同學他爸是個資本家，他媽在批斗會上跟紅衛兵講道理，結果橫遭毒打，紅衛兵還強令他同學和他爸、他弟妹站在旁邊觀看，不準離開。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妻子被活活打死，既不讓搶救，也不能哭喊。紅衛兵猛，猛于虎，虎豹豺狼。是誰把他們弄得一點兒人性都沒有了呢？誰知道，只看見他們大打出手，恨不能一拳頭砸回到舊石器，而今邁步從頭越。《人民日報》社論為紅衛兵鼓，為紅衛兵呼。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千千萬萬紅衛兵舉起了鐵掃帚，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把這些代表著剝削階級思想的許多名稱和風俗習慣，來了個大掃除。這是破舊立新的革命行動。閃耀著無產階級革命精神的新名稱，新風俗，新習慣，為我們偉大的首都，為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心，增添了無限的光彩。處處是革命的標志和文字，處處是革命的語言和歌聲。每個街道，每個商店，每個行業，都要成為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學校，成為宣傳、執行和捍衛毛澤東思想的陣地。毛澤東思想正在照亮每一個角落。這是振奮人心的大事，這是大快人心的喜事。紅衛兵的革命行動，將使我們的國家和人民永葆革命的青春。紅衛兵的革命行動，是任何頑固的舊勢力也阻擋不了的洪流。紅衛兵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精神好得很!來勁吧？來勁！人家說好，你跟著叫好︰好得很，嫽扎咧！紅衛兵破「四舊」野火燃燒起來，燃遍了城鄉。學生砸過「四舊」，又在校園里革起自己老師的命來。一開始是文斗，沒有真刀真槍，沒有爆裂的武器，不知道多會兒用上了革命的鐵拳。學生拳頭打腫了，把老師打膩了，校園天地太小，施展不開拳腳，便殺出校園，沖向社會，去革「地富反壞右」的命。滿世界的人眼看著「四舊」破了，「四新」卻一直沒見立起來，一如辛亥革命「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忙活了一整，倒是推翻了滿清，夢想的共和卻沒建立起來，共和制帶來的希望讓位給袁世凱的皇帝夢，讓位于一種巨大的失落。宋教仁被刺殺，國會被解散，軍閥混戰幾十年，弄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國不像國，民不是民。說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舊去了多時，新的再沒見來過。砸碎的瓶瓶罐罐多會兒才能弄齊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