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 春光(上)

作者 ︰ 薄慕顏

一轉眼,四年時光過去。

宋氏的身體在精心保養之下,加上對兒女們的一腔母愛責任感,養得越來越好,這幾年早就復原如初了。

何九兒心里盼著的那個好消息,一直沒有等到。

看著面前玉雪可愛的女兒初珍,想著她將來一輩子都是庶出的身份,永遠都要比嫡出的姐姐們低一頭,心里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

當初自己正是年少無知的年紀,身邊又沒有母親姐姐教導,居然糊里糊涂信了姑母的話,給大表哥做了姨娘!

最終害得自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更害了自己的女兒。

初珍快三歲了,已經略懂一些人事,看著郁郁寡歡的生母,偏頭問道︰「姨娘,你不高興了嗎?」——

自己懷胎十月的親生女兒,連一聲娘都不能叫。

何九兒越想越難過,只是不願意讓女兒不快,勉強浮起笑容,哄她道︰「沒有,姨娘只是在想事情。」喚了芳菲進來,「小心看著,帶五小姐到院子里玩兒。」

初珍扯著芳菲的手下了台階,突然止住了腳步,朝前面喊了一聲,「四姐。」

眼下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初盈穿了一身海棠紅的薄棉小襖,外罩杏色小褂,下著一襲雙幅的蹙金線撒花裙。因為才得七歲,依舊梳著女童常用的雙螺髻,一張小臉雪白粉透,眼楮烏黑烏黑的,有著和年紀不符合的沉穩貞靜。

對于初盈來說,現在比起四年前來好得多了。

即便偶爾冒出幾句老成的話,旁人也只會以為是自己早慧,不用再整天裝幼稚、裝可愛,總算可以和母親姐姐正常說話。

「五妹。」初盈正要過去找姐姐,現下初慧大了,已經單獨分了房間住,——沒成想剛好踫見初珍,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前世留疤就是在這一年,委實不想和初珍有過多的交集。

進了東邊的廂房,發現姐姐正在窗邊繡著一朵牡丹花,粉的花瓣、綠的葉,還有幾滴水瑩瑩的露珠。初盈走上去坐在長榻旁邊,支了下巴笑道︰「大姐的手真巧,將來正好用來做嫁妝。」

「胡說什麼?」初慧有些害臊,伸手在妹妹頭上輕敲了一記,「這也是姑娘家該說的話?回頭叫娘知道了,看她怎麼罰你。」

初盈笑嘻嘻道︰「大姐你不說,娘又怎麼會知道?」

初慧已經定下了親事,不過婚期卻是在兩年以後,——宋氏舍不得女兒,打算多留兩年再出嫁,現下整天督促女兒繡嫁妝、學規矩,務必要準備得充分妥帖。

前一世,初慧在這一年已經嫁了。

初盈心里不無感慨,還是親生母親在才有好日子過。

姐姐可以在家多待兩年不說,更不用嫁去千里之外,未來姐夫家也是一個京官兒,將來見面的日子盡有。

「四小姐。」繡屏過來傳話,在門外道︰「太太說,等下馬車準備好就去謝家,讓四小姐等著別亂走了。」

「知道了。」初盈朝外面應了一聲,回頭問道︰「大姐,今兒你不去嗎?」

初慧搖搖頭,「不去。」

初盈有點小郁悶,——姐姐現在是待嫁之人,不肯隨便出門了。

「扁什麼嘴?」初慧笑了笑,眉眼都是彎彎的,「不是還有初容、初芸兩個?還不夠陪你玩的?」

初容九歲、初芸七歲,自己和兩個小姑娘有什麼好說的?初盈本來就不想去謝家,只是找不到托辭,好在初珍年紀太小不用去,總算少了一份麻煩——

今天……,應該還會見到那個人吧。

到了謝家,初盈果然在後花園里見到了謝長瑜。

和前世模糊的記憶一樣,謝長瑜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小男童,眉眼里有些淘氣,眼神一閃一閃的,笑眯眯的走進了涼亭。

「我這里有個好東西,給你們玩兒。」

今天謝家大老爺的生辰,不少官宦人家都趕了過來拜壽。

涼亭是一群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除了傅家三姐妹,還有其他幾家的小姐們,本來正在斗草玩兒,見突然跑來一個男孩子,都有些不自然的退了退。

「很好玩的。」謝長瑜笑得十分狡黠,兩個手弓起捂在一塊兒,挨個伸到小姑娘們的面前,問道︰「喂,你們誰要啊?」

「我要。」盡管初盈知道前世棄婚的謝長瑜,不能等同于眼前的這個小孩子,但還是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沖著他甜甜一笑,「給我吧。」

謝長瑜很是高興的樣子,伸手過去,「好,給你!」

初盈才不會伸手去接,——別人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自己卻是知道的,趁著謝長瑜沒反應過來,抓住他的雙手用力一握!

「啊!!」謝長瑜一聲尖叫,像是被踩著了尾巴的貓,跳腳道︰「壞了,壞了!」攤開雙手一看,那條肥嘟嘟的青蟲已經成了綠泥,惡心巴拉的直滲人,頓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涼亭里的小姑娘都被惡心壞了,紛紛掩面皺眉不已,然後陸續離開了涼亭,只剩下初容和初芸,——不是她們倆不怕,而是不敢丟下嫡出的妹妹先走。

初芸一臉毛毛的神色,扯了扯初盈,小聲道︰「四妹,咱們也走吧?」

謝長瑜攤著雙手,還在旁邊咧著嘴抽抽搭搭的哭。

初盈心里好笑不已,正打算走,卻見一個穿淡青色錦袍的小男孩兒走過來,長得甚是斯文秀氣,朝著謝長瑜問道︰「長瑜,你怎麼在這兒哭了?」因見亭子還有人,學著大人拱了拱手,「幾位妹妹好,敝姓葉……」

「蘭舟!」謝長瑜像是找到了幫手,停住哭聲,指著初盈氣鼓鼓道︰「就是這個臭丫頭,把我的蟲子給擠爛了!」

初盈微怔,這和前世的記憶完全不一樣了。

當時自己不知道謝長瑜手里有蟲子,和其他小姑娘一樣,被那條胖胖的大青蟲嚇得不行,而不是欺負了他,早就跟著眾人慌不擇路的跑了。

對于這個叫葉蘭舟的小男童,腦海中沒有絲毫印象。

不過葉蘭舟卻沒有幫腔,而是道︰「長瑜,你又拿蟲子嚇唬人了吧?」

謝長瑜便漲紅了臉,大聲道︰「你到底跟誰一邊兒的?怎麼還幫別人說話!」又看了看綠汪汪的手心,氣呼呼的要往外走。

「你別惱了。」葉蘭舟上前拉住他,分明是差不多大的年紀,說話卻很有幾分兄長的模樣,哄他道︰「我給你扎一個草螞蚱玩兒,好不好?」

謝長瑜猶豫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那我要兩個大的!」回頭看了初盈一眼,「不給她們玩兒。」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說了葉蘭舟反倒露出為難的神色,略想了想,回頭笑道︰「幾位妹妹一起過來吧,我也給你們一人扎一個。」

「蘭舟!」謝長瑜又要跳腳了。

葉蘭舟卻沒有回答他,已經貓著腰去草叢里揪草了,手上動作飛快,很快先扎好了一個給謝長瑜,接著又扎了一個,依舊遞給了他。

接下來給傅家三姐妹的草螞蚱,明顯要小了一圈兒。

謝長瑜這才樂了起來,撇嘴道︰「你們那幾個又小又丑,難看死了。」

葉蘭舟略帶了一點歉意,「扎得不好,妹妹們拿著隨便玩兒吧。」

初盈頗有興趣的看向他,——居然懂得區別對待,既讓謝長瑜心里平衡了,又不得罪自家幾個姐妹,這根本不像是同齡小孩子的心智——

難不成,也跟自己一樣活了兩輩子?

不過對方只是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初盈很快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領著兩位庶出的姐姐,去前面找到了母親,當然不會提起涼亭里發生的事。

謝太君正在和眾位女客言談說笑,看見初盈幾個手里的草螞蚱,停住話頭,指了指含笑問道︰「是蘭舟給你們扎的吧?」

初盈點了點頭,「嗯,葉家哥哥扎的。」

謝太君便與眾人說道︰「葉家兩兄弟都是懂事的很,蘭行為人穩重、肯上進,蘭舟小小年紀,卻比瑜哥兒听話的多。」

席間有人似乎知道葉家的事,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

初盈听了半晌,才明白原來葉蘭舟的父親亡故了,因為是謝老太爺的得意門生,所以把葉夫人和兩兄弟接到謝家,單獨分了一個院子暫住——

這也難怪葉蘭舟比別人成熟了。

仰人鼻息過日子的滋味,初盈前世有著深刻的體會,那時候的自己,性格絕不是現在這樣恣意的,整天都小心翼翼的猜測何九兒的心思。

「祖母!」外面傳來謝長瑜的聲音,他的年紀還小,不用避開女客,一進門便撲到了謝太君懷里,「祖母你看,蘭舟給我扎了兩個大的螞蚱。」

謝太君微微訝異,笑道︰「你跟傅家妹妹在一塊兒玩了?」

謝長瑜一扭臉,看見方才捉弄自己的初盈也在旁邊,頓時鼓起了腮幫子,向著祖母告狀道︰「就是她,方才把我手里的蟲子擠爛了,弄了我一手都是,我都快要被惡心壞了。」當著眾人的面,倒是不敢再叫什麼「臭丫頭」。

宋氏聞言看了看女兒,問道︰「阿盈,你欺負瑜哥兒了?」

初盈還沒有開口,便听外面一個聲音說道︰「不怪傅家妹妹的。」葉蘭舟從門外走了進來,說話有條有理的,「當時是瑜哥兒先捉了蟲,跑去給亭子里嚇唬人的。」

「蘭舟!」後面跟進來一位鵝蛋臉面的中年婦人,應該就是葉蘭舟的母親,皺眉斥道︰「你又知道什麼了?大人問話,小孩子不許亂插嘴。」

「看來是我們瑜哥兒淘氣了。」謝夫人一身艾綠色的流雲紋對襟小襖,配以素面的湘水裙,言語談笑之間,依舊帶著一股月兌俗不凡的氣質,「蘭舟小小年紀就能明辨是非,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謝太君也笑道︰「正是,比瑜哥兒懂事多了。」

葉夫人本來就是客居謝家,平日里多有依附,眼見兒子快人快語,讓主人家的小公子丟了臉面,不免尷尬不已。可是也不好在人前教導兒子,只得順著台階笑道︰「蘭舟成天也是瞎胡鬧,我看瑜哥兒倒是還要強一些。」

葉蘭舟抿了嘴,表情里略帶了一點小小委屈。

初盈看在眼里一笑,到底還是小孩子,明明沒錯卻被大人呵斥,心里免不了有些難過的吧?只是沒有想到,他居然肯站出來替自己說話。

「葉家哥哥。」初盈決定上前安慰安慰他,提了草螞蚱晃了晃,「螞蚱很好看,我和姐姐們都很喜歡,謝謝你了。」

葉蘭舟的委屈果然散了不少,擺手道︰「不用謝。」

這邊謝夫人朝宋氏笑道︰「瑜哥兒淘氣,沒有嚇著盈姐兒吧?」又對初盈道︰「等下讓你哥哥給你賠個不是,回頭再罰他寫小字。」

什麼哥哥?初盈不稀罕這份親近,只是回道︰「並沒有嚇著我,不用了。」

宋氏笑道︰「阿盈也是個淘氣的。」

謝長瑜見大人都不幫自己,不由十分頹喪,又因被葉蘭舟揭發了,悄悄的瞪了他幾眼,又瞪了初盈幾眼,方才氣呼呼的扭了頭。

初盈也沒放在心上,反正過一、兩年,彼此大了,就是想要見面都難,——自己又不打算再嫁給他,今後誰還記得誰啊。

很快宴席開了,眾人吃完歇了一會兒,又移步過去看戲。

初盈找了位置坐下,和初容、初芸挨在一起,母親宋氏則和主母們在一塊兒,說著婦人間的家常話題。前世就不大愛看戲,因此百無聊賴的坐著,突然「咚」的一聲開戲鑼響,嚇了自己一跳。

腦海里一道亮光猛地閃過,似乎想起了點什麼,——仿佛記得,當年還沒有等把戲看完,大伙兒便都散了。

難道今天謝家出了什麼事?可是那時候太小,都不記得了。

帶著隱隱不安,初盈心不在焉的看著戲台上的表演,努力搜索記憶,還是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前世年幼的自己,當然不會太留心超出小孩子範圍的事。

「太夫人,大夫人!」一個年輕媳婦快步上了看台,在謝太君耳畔嘀咕了幾句,又對謝夫人說了說,像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初盈正在疑惑不定,就見謝太君扶了扶額往旁邊一倒,一個丫頭驚呼了一聲,謝夫人剛忙上去攙扶,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眾位女客都是一臉驚疑不定,只是不好貿然詢問。

沒過多久,謝夫人送了婆婆回房又折回來,一臉疲憊之色,歉意道︰「今兒對不住大伙兒了,家里出了點事,改日再請各位過來看戲說話。」

宋氏帶著女兒們坐馬車回了家,囑咐了各自的女乃娘,然後關了門,與宋媽媽在屋里說這話,連初慧和初盈也不讓進去。

初盈心下一沉,——果然和前世的記憶對上了。

其實眼下宋氏還不清楚具體情況,只是在里面和宋媽媽猜測而已,要等到傅文淵回來早能知道消息,而初盈卻是想起那件事了。

謝家的確是出了事,並且不小,因為這天太子重瑞被人彈劾了一本,而輔佐太子的王府長史,——正是謝長瑜的父親,隨之受到了很大牽連。

這不屬于自己前世六、七歲的記憶,而是後來知曉的。

初盈前世對政治不懂,這一世依舊沒有機會接觸不清楚,只知道謝家大老爺沒過多久就被貶官,然後就病逝了。

謝家因此消沉了好些年,前世一直到自己和謝長瑜定下親事,謝家都沒有能夠恢復當初的權勢,——自己和謝長瑜訂親,應該是祖父不忘謝老太爺舉薦之恩,所以才會結為兩姓之好,論起來當時自己算是低嫁了。

可是即便如此,謝長瑜還是對自己棄之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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