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了飯,照例是要去前面看戲的。
初慧跟賀夫人照了面,便有些羞赧,因此和幾個不喜歡看戲的小姐們,一起到了後花園說話。
幾個年紀小點姑娘的性子活潑,湊在一起放風箏。
初盈漫無目的的看著,听著姐姐和別家小姐一搭一搭說著閑話,心下還惦著賀家那邊的事,——但願事情順利一點,不要生出太多波折。
「啊呀!」有人驚呼了一聲,原來是風箏月兌了線飛走了。
初盈遠遠的眺望過去,也不知道是栽到了圍牆外頭,還是掛在哪里了。
今兒來的客人不少,實在不是放風箏的好時間,只是起頭的是謝家二房的謝媛,今年才得六歲,她的母親是安城郡主,傅家的人自然不好掃了她的興。
謝媛一張小小的瓜子臉,小模樣挺可愛的,但跟長房的謝嫻相比差了許多,將來長大了,頂多只是一個清秀佳人。
不顧她的母親身份尊貴,在這上頭比別人勝出一籌。
「光顧著讓風箏飛高一點,忘了線了。」謝媛吐了吐舌頭,十分俏皮的樣子。
「不要緊。」初盈站了起來,笑了笑,然後對姐姐道︰「我過去瞧瞧。」
主要是怕有人揀了風箏,若是沒有小孩子去認領,回頭傳什麼閑話來,眼看姐姐這邊的麻煩還沒解決,可不能再添亂子了。
初慧明白妹妹的意思,點頭道︰「去撿回來罷。」
初盈領著凝珠上了連廊,輕車熟路繞了幾個彎兒,順著風箏掉落的方向找去,結果卻是一路都沒有瞧見——
難不成這麼快就被人撿走了?
再往前走,是哥哥傅兆臣的書房,附近還有一個小小池塘,邊走邊道︰「莫不是落在了池塘里?」笑了笑,「那可就全泡湯了。」
凝珠跟著走了幾步,突然指了指前面,「小姐,亭子里好像有人。」
初盈年紀小,身量要比她矮一些,掂了腳尖,視線越過前面的一片花叢,果然看見亭子里有幾個人,其中兩個是客人,穿蓮青色通袍的則是哥哥無疑。
剛想縮腳回去,便听哥哥傅兆臣喊道︰「誰在那邊?」
初盈無奈,只得大大方方走了過去。
不料卻見著了一個熟人,修眉鳳目、眸光似星,不論什麼時候,嘴角都含了一縷淡淡微笑,不是謝長珩又是誰?今兒依舊是一襲月白色的袍子,大約是為了赴宴,不想顯得太素淨,在袖口袍角繡了淡藍色的海水紋。
「盈妹妹。」謝長珩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含笑問道︰「上次手上的傷可好了?那兩個花籃還喜不喜歡?」
當著旁人的面,這麼一臉關切、語氣溫和的問話,誰又好意思唱反調?初盈有一種被人套話的感覺,心里不痛快,于是「嗯」了一聲,「早好了。」
視線卻落向了另外一人,約模二十來歲的年紀,有謝長珩在旁邊相襯,長相便顯得十分平常。不過眉目之間,卻是隱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盡管只穿了一身極為平常的衣袍,但還是掩不住那股子貴氣。
再看哥哥和謝長珩,都對那人極為客氣的樣子,且讓出了主位,一人坐了一邊,——能讓他們倆折一折腰的,大約只有皇室貴冑了。
「阿盈。」傅兆臣忙道︰「快給太子殿下行禮。」
太子重瑞?初盈有些意外,——上一次太子被彈劾,雖然受到了一些沖擊,但儲君之位依舊還在,這跟許家是百年望族大有關系。
初盈蹲身行了禮,口中道︰「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重瑞點了點頭,將石桌上的風箏輕輕一推,「你的風箏,拿去罷。」語氣里面帶了一絲平和,仿佛是某個交好之家的公子哥兒。
初盈心里明白,對方這完全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上前欠身拿了風箏,誰知還沒有轉身出涼亭,便听背後有人笑道︰「二哥真是好雅興,居然躲在後面放風箏玩兒。」
那聲音帶了幾分囂張輕佻的味道,初盈心下微微反感,但是卻不敢流露,——哥哥和謝長珩的都是長子,能被人叫做二哥的,自然只有眼前的太子重瑞了。
今天怎麼回事,皇子們都到傅家扎堆趕集會了?
「大哥,三弟。」太子重瑞是國之儲君,——盡管眼下位子已經搖搖欲墜,但是在禮法上頭,還是高于兩個兄弟的,因此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
謝長珩和傅兆臣都站了起來,行禮道︰「見過秦王殿下,燕王殿下。」
秦王是今上的皇長子,約模二十八、九歲的年紀,比燕王大了十歲左右,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頗有幾分長兄如父的感覺。
燕王懶懶道︰「免了。」
秦王微笑頷首,繼而看向初盈道︰「好一個玉雪可人的小丫頭。」
初盈尚在稚齡,正是一掐一把水的年紀,加上傅家的人皮膚都甚白皙,襯得一雙明眸烏黑若漆。頭上梳了可愛的雙丫髻,用絲帶束了,下面各墜了一串小小的玉葫蘆,在陽光下閃著瑩潤光輝。
秦王的這一句贊語,還是當得起的。
傅兆臣笑道︰「淨淘氣,剛剛跑過來揀風箏呢。」
大約是語氣里帶出為太子解釋之意,惹得燕王勾了勾嘴角。
初盈不清楚皇室的那些糾紛,也沒打算知道,只是眼前氣氛很是不好,跟在哥哥後面行了禮,——趁著幾位皇子打機鋒之際,悄悄把風箏戳破了一個洞,然後對哥哥揚起風箏,「大哥,你去幫我糊一糊好不好?」
謝長珩看向她,眼里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太子重瑞卻沒什麼表情,開口道︰「兆臣,先帶你妹妹下去吧。」
傅兆臣對著三位皇子行了禮,帶著妹妹出了涼亭,估模隔得遠了,方才斥道︰「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那一點點小聰明,秦王和燕王後來的不知道也罷了,你以為太子殿下會看不出來嗎?」
初盈辯道︰「太子殿下是什麼人?哪有功夫跟一個小孩子計較?」又道︰「再說太子殿下和燕王他們說話,也不希望有外人在吧。」
「你呀。」傅兆臣無奈的嘆了口氣,牽起妹妹的手進了書房。
「等等。」謝長珩從後面趕了過來,步履比平常略快,進門笑道︰「盈妹妹還在生我的氣?怎麼只替你哥哥解圍,也不把我捎一起帶上?」
初盈淡淡道︰「糊個風箏而已,哪里用得了兩個人?再者說了,我不替你解圍,你這不也一樣過來了。」
「阿盈,好好說話。」傅兆臣不大明白,為何妹妹一直不喜歡謝家的人,總是針鋒相對,顯得很是沒有禮貌。
謝長珩還是一副溫和的樣子,微微一笑,「沒關系。」
在初盈看來,如果說謝長瑜是真小人的話,那麼謝長珩就是偽君子,總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說話滴水不漏,叫人反感還沒法說出來。
「大哥。」初盈放下了風箏,轉身道︰「你糊吧,我先回去了。」
初盈回去後,自然不會提起太子等人的事,只說風箏掉進池塘爛掉了。
謝媛早就玩別的去了,剩下的風箏丟在一旁也沒人放,後花園里,相熟的小姐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各有各的玩法。
初盈心里有事,漫無目的坐了會兒,便回了房。
一夜輾轉難以成眠,次日一大早起來,就趕忙跑去了母親的房里。
昨兒母親「偶然」得知,賀家哥兒身體有些微恙,——雖說不是什麼重癥,但是準岳母關心未來女婿,親自過去看望一趟也不奇怪。
初盈央求了母親好久,方才答應帶她一起過去的。
宋氏神色一如往常,有種遇到大事反倒更加冷靜的鎮定,等姨娘們行過禮,在帶著女兒和兒媳,和平日一樣去了上房請安。
完事後,方才讓人備了馬車出門。她是傅家主持中饋的主母,婆婆又病著,無須向他人交代行蹤,什麼也沒說便出了傅家大宅。
一路上馬車微微搖晃顛簸,初盈心緒起伏不平。
到了賀家門口,宋媽媽先下了車,上前道︰「听說你們大爺病了,我們太太特意帶著小姐過來看望,還請通稟一聲。」——
昨兒賀夫人說了,自家兒子病了,當然不會出門亂躥,又說病得很輕,等下也沒道理不出來見人。
那門房上的人嚇了一跳,傅家的人他是認識的,這麼突如其來的到訪……,大爺又病成那樣,還一直瞞著外頭,等下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等了許久,賀夫人方才領著丫頭出來迎接。
照說只需派個大丫頭出來即可,但眼下情勢不同,不僅人出來了,臉上還有點陪笑的意思,一面將人往里面迎,一面道︰「怎麼也沒讓人說一聲,我也沒個準備。」
「不用。」宋氏淡淡的,「只是順路過來看看衡哥兒,等下坐坐便走。」
賀夫人的臉色微微一變,有些沉默。
一直進了正廳坐下,上了茶,宋氏端在手里沒有喝,而是指了指身後的東西,「家里翻出來的一點藥材,年份都還不久。」——
按理說,即便宋氏不帶任何東西,沖著她是長輩又是準岳母,賀衡也該出來見個禮,這才是有規矩的人家做派。
「哪里用得上這些?」賀夫人還是不肯承認,反而說道︰「衡哥兒一個晚輩,當不起你親自過來看他,又帶這些東西,倒是折了他的福。」
初盈聞言不快,——難道母親還來的不對了?送東西還送出錯了?便是不想見人,也不用這麼不會說話。
宋氏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只是問道︰「衡哥兒呢?正巧來了,出來瞧瞧也好讓我放心的回去。」卻是懶得周旋客套,干脆直接問人了。
初盈脆聲道︰「是啊,我還有東西送給衡哥哥呢。」
賀夫人一陣語塞,半晌才道︰「他……,衡哥兒他……」
轉眼看向宋氏母女,心下漸漸有所領悟,對方一定是听到了什麼消息,才上門來逼著見人,——愧疚頓時化作埋怨和委屈,突然捂了臉哭起來。
「太太、太太……」丫頭們趕忙上前遞了絹子,小聲勸了幾句。
賀夫人哭了一陣,止了淚,臉上露出決然的神色,站起身來,「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去看吧!」也不管什麼待客之道,自顧自抬腳先走了。
宋氏一心都在焦慮女兒的親事,沒功夫為這些小事生氣,緊緊牽了初盈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賀家的院子要小一些,沒走多久便到了。
剛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丫頭們都有些驚慌之色,賀夫人上前揮了揮手,冷冰冰回頭道︰「衡哥兒就在里面,進來看吧。」
初盈跟著母親進去,悶悶的藥味縈繞滿了整間屋子,讓人覺得微微窒息,而更讓心情沉重喘不過氣的,則是床上已經瘦得月兌了形的賀衡,簡直沒法看了!
當初賀衡來傅家相看的時候,初盈曾經跑去替姐姐偷看過,那時候,還是唇紅齒白的俊秀公子哥兒,怎麼才半年功夫,就變成了這副干瘦蠟黃的樣子?
只是對著病人露出驚訝太不禮貌,初盈盡力讓自己神色平靜一些,放了一包桂花糕在床頭,輕聲道︰「衡哥哥,這是我給你帶的點心。」
「多謝盈妹妹。」賀衡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又對宋氏歉意道︰「伯母,今兒是晚輩失禮了。」
賀夫人才止住的淚水,又斷線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宋氏來賀家之前,原本對他們隱瞞賀衡的病情,欺騙女兒大為惱怒,可是眼下瞧見了人,——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還能再說什麼刻薄指責的話?
同樣都是做父母的,自然明白賀夫人眼下的傷心,多得話也說不出,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瞞得可真夠深的。」上前牽了初盈,「走罷,我們回去。」
賀夫人等人走了,方才放聲大哭,「我的兒……,你怎麼就這麼命苦。」落了幾串淚過後,怕刺激到了兒子,忍了又忍,才收了淚慢慢止住。
賀衡又躺了回去,——想起嬌憨可人的未來小姨子,舉止端方的岳母,想必未婚妻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卻可惜……,這輩子福氣薄了一些。
過了半晌,賀衡悠悠嘆了口氣,「娘……,把我和傅家的親事斷了吧。」
「休想!」賀夫人猛地惱怒起來,尖聲道︰「既然訂了親,傅家姑娘就是我們賀家的人,想悔婚沒那麼容易!」
「這又是……,何苦?」賀衡咳了咳,費力說道︰「結親是結兩姓之好,便是勉強傅姑娘嫁過來,兩家也成了仇人了。」頓了頓,「萬一……」
「沒有萬一。」賀夫人急急打斷,「我的兒,你千萬別灰了心。」
賀衡心里是有些傲氣的,既然傅家姑娘不願意嫁,那自己也不稀罕,再想到自己不免有些心灰,只覺什麼都沒心氣去爭了。
「我這病……,也不知道好不好的了。」賀衡心里盡是苦澀的疼痛,艱難道︰「何苦誤了人家姑娘?再說若是和傅家結了仇,對咱們家也不好,我沒能替賀家光耀門楣,更不能……,不能拖了家里人的後腿。」
短短的一段話,愣是分了好幾次才說完。
賀夫人的心更痛了,——正是因為兒子從小聰明好學,家里人對他希望過大,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那個痛真是不能言說!只是此刻,心痛卻轉成了對傅家的怨恨,「傅家若是退親逼死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