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時光總是快如流星飛矢,鐘漏已經逼近巳時六刻。
晉王把阮碧鬢角的發絲理了理,依依不舍地說︰「我方才說的,你都記著了嗎?。」
「記著。」
「以後可能會發生很多事……」
「知道。」
「那,你去吧。」晉王收起眉間的不舍,恢復往日的堅毅,果斷松開手。
阮碧轉身走到門邊,又回頭看著他粲然一笑。「我等你帶我去興平城。」
晉王微笑,重重地點點頭。
阮碧這才開門出去,廊檐下坐著的雲英忙站起來,迎過來,拉著她往小門走。阮碧看天井里空空蕩蕩只有陽光,又听周圍一片安靜只有輕微腳步聲,不免好奇,低聲問︰「方才有德做了什麼?怎麼二姐姐不鬧了?」
雲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有德那個缺德鬼……姑娘見到就知道了。」
說話間,兩人穿過小門,走進方才的迎賓室。只見二姑娘坐在椅子上,滿臉慍怒,左邊的發髻打散了,頭發濕漉漉地披散著。春柳正拿著一塊手絹擦拭著頭發。秀芝端著水盆站在旁邊,站姿很恭敬,然而眼楮里全是幸災樂禍。天工繡房的迎賓站在旁邊,欠著身子,滿臉歉意地說︰「真是不好意思,阮二姑娘,忘記跟你說,我們後院養著很多鴿子……」
阮碧越發好奇,問︰「這是怎麼了?二姐姐。」
二姑娘慍怒地橫她一眼,不說話。
迎賓陪笑著說︰「阮五姑娘,方才阮二姑娘听說你跟雲英姑娘去後院,所以也要去找你們,只是我們繡坊後院養著很多鴿子。所以她一到後院,就有一只不長眼的鴿子飛過來,撒了一泡屎在她頭上……真是對不住了。」
一個名門閨秀時時要保持儀容整潔,頭發被鴿子撒了一泡屎,雖然不是她的錯,丟人現眼是肯定了,而且十分晦氣。難怪二姑娘如此惱怒。阮碧心想,有德果然是個缺德鬼。雖然極力按捺,到底笑意浮上了臉頰,調侃地說︰「嫂子不要自責了,這原不是你的錯。許是那只鴿子也是听說我家二姐姐的名號,緊趕著過來看一眼的。」
在場的人都忍俊不住笑了,就連春柳都憋不住,臉頰肌肉微微顫動。
倘若是個聰明的,趁機自嘲一句也就下台了,但是二姑娘心高氣傲,覺得太過丟臉了。又覺得大家是笑話自己,越發地臉色鐵青。只是不在自己府里,不好發作。見春柳偷笑,狠狠地瞪她一眼,奪過她手里的手絹說︰「去,把三姑娘和四姑娘叫回來,這都快午時了,得回府里了。」
春柳連忙跑出迎賓室,到旁邊的作坊里。
四姑娘和一群繡娘互相交流心得,正說得高興,听到春柳來喚,頗有點不情不願,但看時辰,也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只得和三姑娘一起回來。迎賓又再三對二姑娘表示歉意,這才恭敬地送大家出門。
阮碧不想跟二姑娘同車,便早早地坐上第二輛馬車,誰想自己剛進去,二姑娘跟著鑽了進來。等馬車一動,她就盯著她,迫不及待地問︰「你方才去哪里了?」
「陪雲英去看望同鄉姐妹了。」
「她的同鄉又不是你的同鄉,有什麼好看的?再說看望同鄉還要去後院嗎?這是那家子里的規矩呀?」
阮碧懶的理她,轉眸看著窗外。
二姑娘得意地說︰「答不上來了吧?我就知道有詐,故意把我們支到作坊里,自己跑到後院,看什麼同鄉呀?多半是看見不得人的東西。否則怎麼又跟上回天清寺一樣,見完人後一身春風。」
听到這句話,春柳偷偷看阮碧,見她臉頰微粉,眼梢含春,果然比平時看著還要秀美幾分。
二姑娘見阮碧還是置若罔聞,心里的怒火 ,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方才肯定是見大胡子了。」
阮碧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直覺,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問︰「什麼大胡子?」
「就是天清寺那回站門口一直看你的大胡子。」
「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倒是姐姐上心了。」
「你敢說你不是。」
「我就說我不是。」
見她臉色如常,神情口角一點風聲不露,二姑娘無計可施,忿忿地說︰「你就嘴硬吧,早晚我會查到他是誰的。真是不要臉,剛勾搭上顧大少爺,又勾搭上一個來歷不明的,一臉的胡子,跟猩猩一般,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听她這麼說晉王,阮碧心里惱怒,冷哼一聲說︰「二姐姐盡管去查吧,不過可別杯弓蛇影、風聲鶴唳,莽里莽撞的,弄得天怨地怒、人嫌狗憎,大白青天的下泡鳥屎給你。」
二姑娘又氣又羞,臉色慘白,眼楮卻紅了。
「說句實話,我真看不明白你,正兒八經的一個阮家嫡二姑娘,論出身,京城也是排得上名號的,人前人後,誰不夸你一句,正宗名門閨秀。可是你呢?非要揪著我不放,非要往我身上潑髒水,非要自個兒往下三濫走。天清寺里你撞個頭破血流忘記了,如今連鴿子都看不過眼,撒你一泡屎,你還要不知悔改嗎?再說你恨我,這真是天下第一大荒謬之事。我究竟跟你有什麼恩怨?殺父之仇,還是奪夫之恨?要說恨,也該我恨你才是。年初延平侯府賞梅,你非但不維護我,還跟著別人一起瞎起哄,害得我一命……差點一命嗚乎。」頓了頓,阮碧吸口氣說,「那日定國公府菊會,謝明珠和韓露咄咄逼人,若非我幫著你,你就露餡了。你非但不感激我,還叫囂著要報復我,便是因為顧小白幫我撿了一下花鈿……」
听到這里,二姑娘只覺得刺耳萬分,嚷嚷著︰「關他什麼事,我又不喜歡他。」話是這麼說,心髒卻象一把劍刺穿,拔涼拔涼的。又聞到發間揮之不去的鳥屎味道,隱隱覺得自己果真是人嫌狗憎了,眼眶便濕了。
阮碧听她聲音哽咽,又看她眼楮里含著淚水,頗有點可憐巴巴。到底心理上已是成年人,不願意再跟黃毛丫頭斤斤計較,扭過頭不說話了。
二姑娘用力咬著唇,不讓眼淚流下來,心里萬念紛飛。
想想自己,祖父曾任正二品的戶部尚書,父親是正三品禮部侍郎,母親出身涿州望族王氏嫡女,外公一度任正二品的樞密使,無論是本家還是外祖家,前三代都是封疆大吏。確實如阮碧所說,京城里排得上名號的出身,她之前的十四年人生也是倍受稱贊,大姐出嫁後,每回有什麼閨秀應酬,都是她出面的,人們也稱贊她品貌俱全。所以延平侯府才會看中她,想要許給謝明月。
然而,自從阮碧病好後,事情就變化了。先是延平侯府悔婚,而後阮碧成了紫英真人的弟子,從此之後大家只看到阮碧的光彩。無論自己如何喬扮,無論自己如何說話,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分分鐘鐘奪走自己的風頭。再也听不到別人對自己的稱贊,再也看不到別人對自己的欣賞……從前她還覺得自己有希望,至少顧小白喜歡自己。但是定國公府菊會,當阮碧張口說話,當顧小白只看著她,她終于徹底絕望了……
眼淚流了下來,二姑娘扭頭看著窗外,不讓大家看到。
車廂里氣氛低沉,秀芝和春柳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大氣都不敢喘。
好在天工繡房離著阮府甚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大家下了馬車,各回各院,阮碧和四姑娘自然是一路。
「方才二姐姐怎麼了?眼楮通紅的。」
阮碧輕描淡寫地說︰「頭上掉了鳥屎,覺得委曲,哭了。」
「二姐姐哪有這麼脆弱呀?指定是讓妹妹說哭了吧。」
阮碧笑了笑,不再多說。
到蓼園,只見幾個園子里侍候花草的雜役扒著月亮門往里張望著,又听到里面傳來隱隱的罵架聲。阮碧和四姑娘納悶地相視一眼,加快腳步走過去。門口聚著的一群丫鬟媳婦,見她們過來,紛紛讓開路。
剛邁進院門,叫罵聲便清晰了︰「老東西,你躲在里面做什麼?有膽子出來。打了人就想躲起來,世間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想想你自己什麼玩意兒,若不是我爹爹可憐你,拉你一把,你早就走投無路變成叫化子,居然恩將仇報,唆使你家那個下賤胚子打我兒子……」
只見一個三十歲不到的瘦瘦的媳婦站在東廂房門前的台磯上,雙手插腰,嘴角噴沫。周圍全是看熱鬧的丫鬟媳婦嬤嬤。寒星和桔子則站在東廂房門口,大概嚇著了,有點蒙頭蒙腦。
阮碧看她面熟,仔細想了想,那不是管著各院給養的羅大嫂嗎?二管家羅山的媳婦,也就是劉嬤嬤的便宜兒媳,頓時明白,指定是來罵劉嬤嬤的。
周圍看熱鬧的丫鬟媳婦嬤嬤听到腳步聲,紛紛回過頭來,看到是阮碧和四姑娘進來,便都互相扯著袖子、使著眼色,往旁邊退了一點。一個緊挨著羅大嫂子站著的老嬤嬤也趕緊輕扯著她的袖子,羅嫂子正罵得起勁,一甩袖子,說︰「做什麼,別礙著我。」
寒星和桔子看到阮碧,如同看到親人一般,奔過來叫著︰「五姑娘。」
羅嫂子這才知道院子里的主人回來了,忙轉頭一看,只見阮碧身著紅石榴裙,款步走過來,面沉如水。四姑娘落後一步,也是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