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老夫人大早起來便將管家叫進來,耳提面命一番,叫他派人到碼頭以及河兩岸守著,一有消息便來回報。因此,阮蘭乘坐的船只一入港,消息便傳回了阮府。一干女眷便都聚到老夫人的廳堂里坐著,一邊說著閑話兒,一邊等著阮蘭過來。
鄭嬤嬤為首的一干老嬤嬤都是看著阮蘭長大的,情份非比尋常,也來了,圍著老夫人說著阮蘭從前的那些趣事。幾位姑娘坐在一旁,插不進嘴,又听著無趣,便自個兒聊開了。說著說著,自然說到最近京城里傳得紛紛揚揚的晉王受傷一事。
六姑娘咋咋呼呼地說︰「……听說傷得可重了,還破了相,有一大刀疤從嘴邊一直到眼角,嘖嘖嘖,京都明珠豈不是要嫁給一個夜叉了?」
二姑娘掩嘴笑著說︰「六妹妹,你听誰說的?」別有深意地斜睨阮碧一眼,「可別听風是風,听雨是雨,瞎說一氣,有人听了會心痛的。」
阮碧耷拉著眉眼,懶得搭理她。
不過有樁事倒是挺奇怪的,都過了兩天,她到過晉王府的事情,還沒有風聲傳出來,就連消息靈通的二姑娘都不知道。太後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原本以為太後想逼她為晉王妾室,如今看來她似乎並不是這個意思。
七姑娘轉動著烏黑的眼珠,好奇地問︰「二姐姐,誰會心痛呀?」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二姑娘說著,笑嘻嘻地又斜阮碧一眼。
七姑娘看看她,又看看阮碧,說︰「五姐姐?五姐姐為什麼心痛?她要心痛,也只替小霸王心痛,听說他前日跟人比試騎射,不知道怎麼搞的,讓柵欄絆了一下摔下馬,傷得不輕。」
顧小白受傷了?阮碧一怔。
三姑娘「啪」打在她手背,皺眉說說︰「你才多大的人呀?淨搬弄一些口舌是非。」
七姑娘努努嘴,不服氣地說︰「我哪里搬弄口舌是非了?這不是昨天咱們一起到繡珍閣時,正好東平侯家里的幾位夫人在買布,听她們說的嗎?你當時還跟娘嘀咕,說怎麼顧大少爺受了傷,也沒有到咱們府里報消息?」
三姑娘大為尷尬,看阮碧一眼,又瞪七姑娘一眼。
「是呀,這倒是奇怪了,怎麼受了傷也沒有過來報消息呢?」二姑娘推阮碧一把問,「五妹妹,沒有跟你報消息嗎?」。
阮碧心生厭惡,甩開她的手問︰「跟我報什麼消息,我又是他什麼人?」
一句話,把大家都說愣了。
正在這時,屋外響起吧噠吧噠的腳步聲,跟著又響起小丫鬟的叫嚷聲︰「來了,來了,蘭大姑娘回來了。」
原本嘈雜的廳堂里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大家都翹首看著門口方向。
一會兒,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跟著門簾挑起,孫嬤嬤扶著一身素白孝服的阮蘭進來。阮碧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的模樣,老夫人霍然起身,上前幾步,兜頭兜腦地攬著她,說︰「蘭兒,我的蘭兒,你可總算回來了。」話未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阮蘭也是嚶嚶地哭著,說︰「娘,女兒……不孝,又讓你……操心了。」這一句話,她氣喘吁吁地斷了兩回,可見身體有多糟糕。
鄭嬤嬤等一干侍候過她的老人也紛紛紅了眼眶,扯出手絹抹著眼淚。
一時間,廳堂里悲悲切切,愁雲慘霧籠罩。
阮碧趁機偷偷打量著她。
貴族女子養尊處優,一般看起來比真實年齡小些,就象大夫人明明近四十歲,看著不過三十五。然而阮蘭卻不是,她看起來倒比大夫人還顯老相。許是久居廣州的緣故,皮膚不太白皙,但也不黑,就是一般人的膚質。五管精致,與二姑娘有六分相似,卻沒有二姑娘的跋扈飛揚,眼角嘴角都略微下垂,散發出一股愁苦幽怨氣息。
這是一個被殘酷生活壓折腰肢的女子。
雖然對她沒有什麼感情,但想到她一個弱女子,半生飄零,一嫁再嫁,卻都不得善果,阮碧心里也是唏吁不已。正出神,忽然听到老夫人叫︰「五丫頭你過來。」她還沒有動,已經被身後幾位姑娘推了過去。
阮蘭從老夫人的懷里抬起頭,抹抹眼淚,帶著一點茫然地看著她。
阮碧猶豫片刻,曲膝行禮︰「見過蘭姑姑。」
阮蘭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拉起她,顫抖著手撫模她的臉,淚如泉涌,語不成聲地說︰「都……長這麼……大了。」
這原是一句極平常的話,卻不知道為何撥動了阮碧的心弦,頓時就濕了眼眸。
她一流淚,阮蘭更加激動了,攬過她,嚎啕大哭起來。許是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哭著哭著,忽然翻一個白眼,身子軟軟地滑倒地上。屋里頓時騷亂起來了,老夫人撲到她身邊流著淚大呼小叫,鄭嬤嬤怕她哭傷著了身子,拉著她小聲勸著。孫嬤嬤上前掐阮蘭的人中,曼雲跑出去叫郎中……
郎中早就請進府里,在外頭候著,因此來得很快。把了脈,說是勞累過度,七情郁結,一時痰迷心竅,無什麼大礙,多多休息便好。大家都識趣地紛紛退出春暉堂,給她留出清淨空間。
阮碧正進退兩難,只見老夫人擺擺手說︰「你也回去了,免得她見了你又傷心了。」這正合她下懷,點點頭退了出去,到外面看到天藍雲飄,冬陽融融,頓時滌去胸中沉郁。想到終于見過原主的母親,她在阮府里,有老夫人的關照,生活應該不會太艱辛。自己從此可以海闊天空地飛了。
不管太後召她進晉王府有什麼用意,也不管晉王對她有多上心,她不能總被人選擇,她也有自己的選擇。錦衣玉食的生活固然是好的,也比不過尊嚴地活著重要。先入道觀侍奉三清,等事過境遷,再死遁去江南,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就好了。至于這個烏煙瘴氣的京城,就留給晉王、太後、惠文長公主、老夫人、沈老夫人、沈他們折騰吧。
想到這里,她高興地翹起嘴角。
這麼多天,還是頭回見她露出笑容,秀芝納悶地說︰「姑娘高興什麼?」
「天氣這麼好當然要高興。」
听她口氣這麼輕松愉悅,秀芝越發地憂心重重。這幾日,阮碧叫她做的事情都很詭異,比如讓她把皇後賞的黃金帶回三石橋的家里放著。比如讓她把太後賜的珍珠項鏈拆了,將珍珠全縫進錦襖的棉絮里。而她自己則天天比照著《九州志》繡手絹。
「五姑娘。」雲英忽然打橫冒出來,笑呵呵地曲膝一禮,「听說蘭大姑娘回來了?」
阮碧淡淡地說︰「是的。」
雲英看看左右,上前拉住她的手,趁機把信塞給她,又懇求地說︰「姑娘,你就回一封信吧,王爺天天盼著呢。」
「知道了。」阮碧又淡淡地應了一聲。
昨天送信過來,她也是這麼說的。雲英大感無奈而氣憤,王爺天天一封信,她卻一封都不肯回,方才有德送信過來時大罵她是鐵石心腸,一點也沒錯。想了想,按捺著火氣說︰「姑娘,王爺待你之心拳拳,天地可鑒。」
心意拳拳,天地可鑒,就是要讓自己做妾?既然如此,要這心意來有什麼用?阮碧嘲諷地笑了笑,不再多說,帶著秀芝走了。回到東廂房拆開信看了看,依然是柔情蜜意,卻不能再讓她心動,撕得粉碎,然後扔進火盆里燒了。
接下去的二日二夜,老夫人廢了早晚請安,只是陪著阮蘭,同吃同睡。母女兩個把這些年來大小事情說了又說,眼淚也是落了一回又一回。許是回到家里,心里塌實,阮蘭恢復很快,到第三日便能下床行走,叫了阮碧過去說了大半天的話,雖然也抹眼淚,卻不象初見那日情緒激烈。
此後每日,她都叫阮碧過去說話,時常會怔怔地看著她出神,然後落下淚來了。
阮碧好幾回想問她那樁陳年舊事,怕惹她傷心,終究不敢。
到十二月初一,又是老夫人吃齋燒香的日子。這一回,她沒有帶阮碧去,只帶著阮蘭去,說是要還個大願。阮碧尋思著時機也成熟了,便到老夫人暖閣里跟曼雲一起做針線,順便等著她們回來。
結果沒到一個時辰,她們就回來了。
阮碧她們個個臉色鐵青,忙放下手里的針線迎上去。
不想老夫人一看到她,跺著腳罵了一聲︰「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敗家子。」緊隨著她的阮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著臉跑進里屋。
阮碧僵在原地,細聲地問︰「出了什麼事?」
「你還問,你還有臉問!」老夫人指著她鼻子說,「當年我就該掐死你,真是氣死我了!」說著,也扭身進了里屋。
阮碧看著鄭嬤嬤。
鄭嬤嬤搖頭嘆口氣說︰「姑娘,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弄成這種結果呢?」頓了頓說,「方才燒香的時候,踫到沈老夫人,她說,她說……她說有其母必有其女,還叫蘭大姑娘管好你,別落得一樣的下場。」
原來如此,阮碧恍然大悟,正想說話,只見阮蘭從里屋出來,已經抹干淨眼淚,愁苦地看著自己半晌,說︰「阿碧,陪我去花園里轉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