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輾轉難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朦朦朧朧,听到遠處傳來一聲雞鳴,秀芝頓時清醒了。從被窩里探出腦袋看了看,只見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想來時辰還早。又閉上眼楮躺了一會兒,奈何心里有事,實在睡不著,翻了幾個身後,一骨碌坐了起來。
下人房里沒有火盆,身子一離開熱烘烘的被窩,便象被千萬個冰冷的小口嚙咬著,冷到骨髓深處,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秀芝忙將夾襖穿上,低低罵了一聲︰「鬼天氣。」穿好外衣下床,趿著鞋子,掣著燭台走出去。鞋子敲打著地面,吧噠吧噠,更襯托出黎明的安靜。
茶妹、寒星、桔子的房間既無聲響,也無燈光,想來都還睡著。倒是阮碧的臥室門縫里已有燈光滲出,秀芝知道她向來沒有點著油燈睡覺的習慣,愣了愣,忙上前輕輕敲門,低聲問︰「姑娘可是起來了?」
「起來了,你進來了吧。」
秀芝推開門進去,只見阮碧已經穿好衣服,正坐在梳妝台前梳發。看交疊的衣領,里面的夾襖正是縫了珍珠的那件。外面則套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紗綠地繡花錦襖,刺繡雖精致,用料卻一般。看到這身衣著,別人只會把她當成一般富貴人家的女兒,絕對不會想到她出身世家名門。
見她目不轉楮地看著自己,阮碧回眸粲然一笑說︰「作什麼盯著我看,快來幫我梳頭吧。」
幽暗的燭火下,她的笑容特別明艷,象是燈花忽然爆開,整個房間都隨之恍惚了一下。但秀芝心里卻是一酸,慌忙撂下燭台,走到她身後,接過梳子,慢慢地梳理著頭發。心里千言萬語翻滾,臨到嘴邊,只化為一句︰「今日天色不太好,姑娘還要去玉虛觀?」
「要去的。」阮碧撥弄著妝奩,挑出一對不大不小的珍珠簪子。昨日跟老夫人請求過,今日要去玉虛觀看望紫英真人。老夫人哪里想到她別有肚腸,二話不說地同意了。
見她語氣肯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秀芝手里的梳子頓時變成千鈞之重。
阮碧感覺到了,在鏡子里看她一眼,見她神情淒然,動作越來越慢,心里也不好受,奪過她手里的梳子說︰「算了,還是我自己來梳吧,你去把她們叫起來,讓寒星跑馬廄一趟,讓車夫備好馬車。」
秀芝腳步不動,泫然欲泣地看著阮碧。
「秀芝。」阮碧放下梳子,拉過她的手說,「你別再難過了,我昨晚就跟你說的清清楚楚,將來指定會再見面的。」
秀芝眨巴著眼楮,將淚水逼了回去,哽咽地說︰「我知道,我等著,姑娘你可記著,將來一定要來找我。」說罷,怕控制不住情緒,扭頭就走了出去。到外間,平息了情緒,才去把茶妹、寒星、桔子都叫了起來。
她們一看都快辰時了,又听說五姑娘已經起床,頓時都紅了臉,埋怨地秀芝怎麼不早點叫她們。看她們手慌腳亂地穿著衣服,看她們毫無心事地埋怨著,秀芝異常羨慕。阮碧怕事情泄露,除了她,沒有告訴過其他人她的打算。
寒星去前院馬廄通知車夫備馬,桔子去廚房里取了早膳。
用完早膳,已是辰時四刻了。
阮碧掃視房間,該銷毀的都銷毀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該物歸原主的也都交待給秀芝了。走出這間屋子,從此海闊天空,魚躍鳶飛,自由自地,她心里並無惶恐,反而只有興奮。
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取出昨晚寫好的信遞給秀芝說︰「到時候你把這封信跟春水綠波一起交給雲英。」
秀芝接過信,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吧噠吧噠。
阮碧無言地拍拍她的肩,到衣架邊,取下白色滾毛披風,再次回頭環顧住了將近九個多月的東廂房——繁瑣明艷的雕花窗欞,微微褪色的黛青暖帳,黑色的檀木書案,以及案上整整齊齊放著的筆硯紙墨,心里居然也生出一絲依依不舍之情。
深吸口氣,轉身走到外間。茶妹正在抹桌子,桔子在喂鸚鵡,寒星雙手大概剛浸過冷水,象蘿卜一樣紅通通的,她搓著手直嚷嚷著太熱了。
看到她出來,她們都抬頭朝她笑著,紛紛說︰「姑娘還要去玉虛觀嗎?外頭可冷了,許是要下雪,還是改日再去吧。」
「無礙,我很快就回來……」阮碧口氣平靜地說著,心里有淡淡的歉意彌漫。朝夕相處,已經對她們有感情了,但怕她們控制不住情緒外露,又怕將來老夫人追究她們知情不報,所以什麼都沒有跟她們說。一度也想過將她們全帶走,但知道那是不現實的。
「那姑娘早去早回吧。」寒星邊說邊走到門邊,幫她挑起簾子。
阮碧又點點頭,走了出去。
外頭刮著風,雖然不大,但鑽到脖子里,跟冰凌子一樣,嗖嗖地直往毛孔里鑽。呵出的氣在嘴邊即刻化作一團白霧,然後慢慢消散。再看天空,墨雲層層疊疊壓了下來,將墜未墜。
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偶而有一兩人,也都縮著脖子夾著胳膊走得飛快。官道上,春秋兩季絡繹不絕的馬車、騾車、牛車也消失了,老半天才會擦肩而過一輛。官道兩旁麥苗剛剛一掌高,青蔥欲滴,被風一吹,青浪綿綿,給蕭瑟黯淡的冬日增添一點生機。
到玉虛觀,阮碧謝絕了知客的引路,說自己可以去紫英真人的精舍。天氣寒冷,知客也不願意離開燒著炭火的房間陪她走一遭,听她說的誠摯,也就不管了。穿過重重的殿門,阮碧沒有到扶疏精舍,而是直奔萬妙居。
到萬妙居的牆邊,撿起一塊石頭扔出去。片刻,外面扔進一條繩子。攀著繩子,阮碧吃力地翻出高牆。
守在外頭鼻子凍得紅通通的冬雪一把抱住她,欣喜地叫了一聲︰「姑娘。」
阮碧不是多情的人,但在這種情況下,也是心里開心,緊緊地抱著她。但到底不是敘舊的地方,只一會兒她就松開手。看看一旁神情緊張的周柱子,說︰「辛苦你們了。」
冬雪白她一眼,不悅地說︰「姑娘說的什麼話!」
阮碧拉著她的手笑了笑,又瞅著周柱子。雖然一直想方設法地攏絡他,但因為她身在內院不方便,平時跟他打交道的都是劉嬤嬤,連周柱子的賣身契都還在劉嬤嬤那里,如今她不在,他還會听自己的嗎?
周柱子也是個心思活絡,見她一直盯著自己,明白在等自己表態,趕緊作揖說︰「姑娘請放心,劉嬤嬤早跟我說過了,姑娘才是我的主子。只是姑娘,劉嬤嬤他們怎麼昨天沒有出城呢?」
「她們有些事耽誤了,晚點會過來跟我們匯合的。」阮碧神情自若地說了謊。不過。劉嬤嬤的安危她並不擔心,晉王並不是爛殺之人,何況她留了信件,相信他會酌情考慮的。
周柱子放下心來,說︰「那姑娘咱們趕緊走吧,天氣不太好,許是要下雪。萬一下了大雪,馬車就不好走了。」
阮碧點點頭。
馬車就停在後山腳下的泥路邊,這一片都是農田,放眼看過去青浪連綿不絕。阮碧見附近沒有人家,心里大定。和冬雪上了馬車,周柱子趕車。泥路不好車,跌跌撞撞小半個時辰,終于上了平飭如鏡的官道。往北行了約模半個時辰,風勢漸漸地大了,天色越發地陰沉,黑 的雲層就好象壓在頭頂,觸手可及。
冬雪挑起簾子看了一眼,憂心重重地說︰「姑娘,我看是要下雪了。」
真是諸事不順,阮碧無奈地嘆口氣說︰「且不管它,能趕多遠就趕多遠吧。」
話音剛落,听到風里傳來奇怪的聲響。
阮碧心里一震,連忙側耳仔細听了听,聲音漸漸逼近,象是雷聲轟鳴。她趕緊挑起簾子,探頭往後面張望,只見黑鴉鴉的十來騎排列整齊氣勢洶洶地奔來,快如流星,身後是翻滾的墨雲。雖然隔著太遠,雖然天光太暗,看不清楚來者相貌衣飾,但是光憑奔走中整齊一致的陣列,也知道他們訓練有素,非比尋常。
除了晉王的侍衛,阮碧不作第二種想法。心里一沉,原本以來晉王發現自己跑了至少得到傍晚,天冷地凍,又是深夜,他不可能派人來追自己,便是追也追不上。那自己至少可以奔出二百里外,然後喬妝打扮成貧苦百姓返回京城,再到泗州乘船南下,經廣州到妙香國(大理)。妙香國不是大周的屬國,也不受大周的管轄,且女子的地位不地。
但是,他的手下來得比想象中的快。
思緒起伏間,那十來騎已經奔到面前,將馬車團團圍住,當先一人正是余慶。他雙腿夾馬,到馬車邊,面無表情地說︰「五姑娘,王爺說了,今日天氣不好,要下大雪,你趕緊回府吧。若是想去涿州玩,等明年春暖花開,他會帶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