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抓住阮碧的手,緊張地問︰「姑娘,怎麼辦?」
阮碧還在納悶,究竟晉王怎麼發現自己要跑的?這一回逃跑是她臨時起意的,劉嬤嬤並不知情。一開始她的打算是讓劉嬤嬤先去泗州打听廣州船只之類的事宜,而後,她借祈福之名到玉虛觀住上兩天,趁機逃跑,和周柱子冬雪一起南下到泗州,與劉嬤嬤匯合。昨日晌午得知劉嬤嬤被扣,她叫秀芝大哥送信給冬雪,讓她與周柱子今日凌晨出城,在玉虛觀後山等著自己。
這事情只有冬雪知道,她與原主說是主僕,實屬姐妹,情感很深,應該不會出賣自己。那究竟是誰呢?
車外,余慶又朗聲說︰「五姑娘,屬下送你回京城。」
阮碧回過神來,說︰「多謝你的美意,只是我不會回去,所有的事情我都在信里跟王爺交待過了,他看過後自然明白。」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姑娘有什麼話還是親自跟王爺說吧。」頓了頓,余慶說,「王爺也在路上。」
怔了怔,阮碧低聲問︰「他過來了?」
「是。」余慶別有深意地說,「五姑娘,王爺的內傷才剛好八成。」
言下之意,阮碧自然是懂得,想到上回他咳出鮮血,心里一軟。略作思忖,說︰「周柱子,咱們回京城。」
「多謝姑娘。」余慶說著,拍馬跑到一側,又指揮手下分成兩列。
一伙人重新上路,余慶帶著四騎領先走在前面,然後是阮碧的馬車,其他侍衛押後。跑出十來里,風漸漸停了,天地一片靜寂,唯有車 轆聲轔轔不絕,單調而枯燥。阮碧倚著窗子,繼續猜測晉王怎麼知道自己要跑?
她哪里想到,是自己的仁善出賣了自己。她怕帶著秀芝到玉虛觀,而後自己逃走,她會被處以知情不報之罪,所以將她留在阮府。晉王接到雲英來信,知道她去玉虛觀沒有帶秀芝,馬上就想到她的用意。
過了玉虛觀,又過了宜春河,京城近在咫尺。
忽然听到余慶說︰「停下。」
跟著趕車的周柱子吁了一聲,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馬車一停,車 轆的轔轔聲跟著停了。便听到不急不緩的馬蹄聲傳來,聲音整齊響亮,一听就知道來了很多人。阮碧揭起簾子,站在車轅上看過去,只見一列黑壓壓的隊伍逶迤而來,各色錦旗招展,旗幟上繡著青天飛龍,又繡著米斗大小的織金描紅的「晉」字,在黯淡的天光下閃閃發光,特別醒目。
這是晉王的儀仗。
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回見識他的儀仗,果然是氣勢非凡,比韓王的儀仗有過之而無之及。只是他一向崇尚輕車簡騎,為什麼今日要大張旗鼓地列出儀仗來呢?心思微轉,便明白過來了,他列出這麼隆重的儀仗,是為了接她。
到了三丈外,儀仗停了下來,領路的侍衛自動站到路兩側,鐫刻著晉王府標志的松木馬車徐徐地駛了過來,一直到阮碧面前丈外才停下。余慶拍馬到馬車邊,低低說了幾句話,片刻,他調轉馬頭到阮碧身邊,低聲說︰「五姑娘,王爺來接你,請你過馬車去。」
風停樹息,四周悄悄,雖然有百來騎,卻不見喧嘩,偶而響起的不過是馬匹的噴鼻聲。天空的雲層還是很厚,層層疊疊,片角卻泛著奇異的清冷的銀白色。整個天地灰蒙蒙的,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阮碧跳下自己的馬車,走向晉王乘坐的馬車走去,心情忐忑,五味雜陳。
晉王斜靠在榻上,裹著雪白的皮裘,臉色蒼白,依然削瘦,眼神有點冷清,象外面的天空。看到阮碧進來後腳步微滯,便伸出手,拉她到自己身邊坐下,默然地看著她良久,伸手把她臉頰邊的一絡頭發別到耳後,問︰「天寒地凍的,你要去哪里?」
「很多地方,江南,漠北,蜀中……」
「以後我會帶你去的。」
「和晉王妃一起嗎?」。
晉王不快地挑挑眉,說︰「我同你說過,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我對她全無感覺。但她是我母後挑的,也是張榜天下廣而告之的。所謂君令如山,不論是皇室的體面,還是母後的名聲,我都不能不顧忌。我對你的心不會變得,除了這樁事,以後絕不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我不能答應你。」
「不是我不想給你晉王妃的位置,是我母後不同意。如今事情已經錯成這樣子了,你就不能為我委曲一下嗎?難道晉王妃的位置對你來說這麼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事實上我不僅想要晉王妃的位置,我還想要你身邊只有我一個人。」
晉王吃驚地瞪大眼楮看著她。
阮碧笑了起來,說︰「你看,我多麼狂妄自大不可理喻吧?我也知道。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天地廣袤,比我漂亮比我聰慧的女子太多了,只要你想願意,還不都是手到擒來?所以,你就讓我一個人離開吧。」
晉王沉下臉,敲敲車壁說︰「回城。」
阮碧一把拉住他的手,懇求地說︰「即使你帶我回到王府里,我也不會開心快樂。你知道我的性格,絕不甘心居于人下,我會把你王府鬧得天翻地覆,你會恨不得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
晉王嚴厲地看她一眼,打斷她︰「這一回我當沒有听到,下回再說這樣的渾話,別怪我不客氣。」
「你知道的,我說的不是渾話。」
晉王別轉頭,看著窗子,不吱一聲,但是下頜骨繃得緊緊的。
阮碧抱住他胳膊,低低叫了一聲︰「斐陽……」
這還是她頭一回叫他的名字,卻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身子微微一顫,轉眸看著她,伸手按在她胸口,憤怒地問︰「你這顆心究竟是拿什麼做的?」手心感覺到她胸部的柔軟,沒有綺念,反而心里一痛,「對那些丫鬟你都體恤有加,為什麼對我就這麼鐵石心腸?這麼多天,你一封信都不給我回。」
「我也可以假模假樣地回信,但那是欺騙你。因為我在乎你,所以不想欺騙你。」頓了頓,阮碧說,「但你呢?你一面口口聲聲說在乎我,卻天天派太醫過來,用這種方式逼迫我……」
「我不是逼你。我派人到過廣州,知道你母親身體不好,派太醫是想治好她的病。也是讓京城百姓知道,是我在乎你,而不是你攀龍附鳳。你想過沒有,我這麼做,給沈相和母後是多大的難堪?母後數次派內侍警告我謹言慎行,不要太過份了。」
怪不得太後會派人跟老夫人說早點送自己去晉王府,敢情是拿他沒有辦法,阮碧恍然大悟,心里一暖,臉色稍霽。
「但能爭取,我定為你爭取。我只希望你能陪著我,無論漠北還是江南,我都會帶你去的。」
鼻子一酸,阮碧差點落下淚來,吸吸鼻子,堅決地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我怕有天自己變得面目全非……」
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再三請求,她還不肯順從自己。晉王心涼了,眼神也冷了,不容置疑地說︰「今日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我不會放你走的。我說過,你的名字只能冠我的信,即使將來變得面目全非,你也要留在我身邊。」
這話就象朔朔冷風,吹散阮碧心頭的一絲柔情,她轉動眼珠,把眼眶里的淚意壓下。默然片刻,輕笑一聲,說︰「難道你要天下百姓都知道,晉王納了自己的佷女為妾嗎?」。
「你……」晉王渾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阮碧眼神直直地看著他說︰「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在皇宮里你會推開我,為什麼你看我眼神就象看到毒蛇蠍子,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你的……」
晉王厲聲打斷他︰「你不是我的佷女。」
「那你能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我的母親與你大哥私通一事,是真有其事,還是他人陷害?若是他人陷害,陷害我們母女的人又是誰?陷害我們母女她又得到什麼好處??」
晉王不說話,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她,半晌,他疲倦地閉上眼楮,臉色蒼白如紙。沒想到她會知道了,更沒有想到她會留著做後手。
外面,余慶低聲報︰「王爺,離陳橋門只有五里了。」
京城快到了。
真要入了王府,自己從此就日月無光了,阮碧咬咬牙,硬著心腸說︰「晉王爺,前面沒有我的路,我要回頭了。你可以選擇放過我,也可以選擇讓大刀手砍了我。」
晉王陡然睜開雙眸,戾氣沖天,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真的以為我舍不得殺了你?」
阮碧無驚無懼地看著他,不點頭也不出聲。
晉王一咬牙,收緊雙手。
阮碧頓時喘不過氣來了,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看著她一雙琉璃般純淨不帶一絲恐懼的眼眸,忽然想起初見那一日,她一身青色道袍站在葳蕤的草木間,明知道自己要殺了她,也是不帶一點驚懼。「我真後悔,當初沒有殺了你。」說罷,他松開手,扭頭看著窗外,冷冷地說︰「你去吧。」
阮碧扶著車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轉眸看著他。
「下去。」他又低喝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明明得償所願,心里卻沒有半點歡喜,反而酸楚難耐。阮碧深深地看他一眼,挑起簾子,跳下馬車,往自己的馬車走去,眼楮霧氣迷漫,讓她看不清楚前方,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遠處傳來隱隱的歡呼聲,還有叫嚷聲︰「下雪了,下雪了。」
阮碧停下腳步,仰頭看天空,只見密密麻麻的雪花飄了下來,席天漫地。
嘉平六年十二月初五,京都下了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