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真人回到精舍里,盤腿坐在蒲團上,捏著手訣閉上雙眸。片刻,頹然地睜開眼楮,看著牆上掛著「離境忘塵」,幽幽嘆口氣。
她是西北邊陲人士,出生于一個普通士族,家境富庶,只因父母膝下無子,自幼便被充作男兒教養,嫻讀詩書,略通黃老。二十多年前,她正當豆蔻年華,北戎軍隊攻破邊境,燒殺擄掠,民生涂炭,百業凋零。她的父母于逃難途中過世,僕人欺她孤女一個,搶走家財作鳥獸散。她輾轉流落到延州城,以彈琵琶為生。
一日知州府盛宴,見席中男兒幾十人,胡吹海侃,粗俗不堪。獨有一人相貌儒雅、卓爾不群,一打听知道是趙將軍。情愫萌動,琵琶便帶了情意。趙將軍出生世家名門,與席中一干粗俗同僚不同,自小練習琴棋書畫,耳朵靈敏,自然听了出來,便多看她幾眼。一來二去,兩人便互相喜歡上了。
那還是她頭回喜歡一個男子,每日里渾渾噩噩,只想著與他長相廝守,不再作第二念。情意濃濃時,該發生的都自然而然發生了,不久以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此時趙將軍還不是西路軍的元師,只是他父親麾下一員先鋒。趙老將軍听說他喜歡上一個勾欄瓦肆的女伎,倒也沒有太在意,男人逢場作戲,不算什麼。後來听說她懷了孩子,頓時就不高興了,責令她打掉孩子。她自然不肯,希望他能說服趙老將軍,不想他反而勸她︰「不過是一團曖昧不明的肉,便是打掉又何妨?」
她當時只覺得五雷轟頂。
好在隨即北戎連日攻城,趙老將軍與趙將軍都無暇顧她,她喬裝打扮逃到興平城,躲在柳月巷里。一晃半年,戰事稍平,趙將軍找來時,她剛剛生下女兒。她生恐趙府容不下這個孩子,便重金收買一個道士說她貴不可言,將來指定母儀天下。趙老將軍知道後,示意趙將軍將她帶回京城交給趙夫人撫養,說來也巧,送到那日,正好趙夫人親生的兩個月大的女兒沒了,于是順理成章地頂了缺。只因這事輾轉數地,又加上時局動蕩,人心惶惶,知道的人甚少,一直以來大家都以為趙皇後是趙夫人嫡出的女兒。
她見識趙家人的嘴臉,知道自己煙花柳巷出身,入了趙府也沒有好結果,徹底死了心。隱姓埋名,輾轉數地,在一個小道觀里修行數年。她從小熟讀黃老,見多世事艱難,人情苦厄,漸漸悟出世事本無常,唯大道不變。而後,她到京城玉虛觀掛單,與人論道,聲名鵲起,令宣宗皇帝另眼相看,又有了趙皇後入宮這番因果,
……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又輾轉這麼多地方,光更換名字都十來回,她原本以為再無人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不想今日卻被晉王揭了個地兒朝天。好象光天化日之下被剝了皮,她只覺得說不出的震駭。
正思緒起伏,忽然听到小道姑在外面說︰「真人,惠文長公主來了。」
紫英真人微微一愣,忙收攝心神,站起來打開門,一臉風清雲淡地看著惠文長公主走進來,單掌行禮說︰「無量天尊,長公主大駕光臨,怎麼不事先派人知會一聲?」
「知你今日事多,原不想來打擾,方才听那些村婦說,晉王親自來頒旨,可是真的?」長公主邊說邊走到北窗下的坑上坐著,窗子半掩,外面一叢藤蘿剛冒了新芽。
提到晉王兩字,紫英真人身子微微一顫,在她對面坐下說︰「沒錯,是晉王親自頒旨。」
「荒唐。」長公主重重一拍坑上小幾,震得銅香爐都跳了跳,恨恨地說,「這孩子真是入了魔障,把自己的清白名聲一股腦兒全丟了。如今,滿京城的百姓都在笑話他痴戀阮五姑娘,求而不得,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避諱。」
「依貧道看,他倒是不怕毀了自己名聲,也要成全她的名聲。」紫英真人說著,不免想起二十年前趙將軍的所作所為,兩兩相比,高下立判,雖然早已事過境遷,雖然她也早就放下,一念思及,心里還是一聲喟嘆。
惠文長公主垂眸默然片刻,說︰「實在是太不象話了。」
「前日杜尚書夫人來祈福時,說是沈老相爺氣得都生病了?可是真的。」
「能不氣病嗎?」。長公主說,「好好一樁顯親揚名的婚事,鬧成了大笑話。如今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又因為阮五姑娘跟他家的源淵,被一干平頭百姓指指點點。朱雀大街第一家,倒成了朱雀大街第一笑話,當真是灰頭土臉。」
紫英真人微微一笑,說︰「這下子阮老夫人應該解恨了。」
「解恨固然是解恨,她如今的心也提著呢。這回是徹底得罪太後了。正月時,命婦們進宮,她被太後多留了一個時辰,就跪在殿門外吃西北風,听說後來還是官家求的情,才作罷。」
「官家求情?」紫英真人詫異地睜大眼楮。
「他不是新納了一個修儀,也是阮家的丫頭嘛,好象行四,想來是她向他求情。」惠文長公主頓了頓說,「說起來,那丫頭原是去過我府里,雖然長得好,看著有點木木呆呆的。不想進宮以後,倒忽然伶俐起來,頗有謝貴妃當年幾分模樣,把官家迷得五迷三道的,如今夜夜翻她牌子,氣得謝貴妃都動了胎氣。」
听到謝貴妃動了胎氣,紫英真人心里快意,感嘆地說︰「許久沒有進宮,都不知道宮里發生這麼多事。」
惠文長公主說︰「你還是別進宮了,只怕太後一見你,就要想起阮五姑娘,連帶著厭惡起你了。」
紫英真人苦笑著說︰「只怕她早就厭惡了,今年正月大祭祀都沒有召我。」
長公主嘆口氣說︰「你這徒弟收的真真是不值得。」
紫英真人默然不語,她對阮碧的感情是很復雜,雖然有責怪,卻也有佩服。她自從家破人亡後,有十多年四處流浪,深知一個女子在外行走的不便。而阮碧拋棄了世家名門的出身,拋棄了親王府金玉滿堂的生活,孤身去了天涯。這份勇氣,這份膽略,有幾個閨閣女子可以媲美?
她們的師徒關系原本就是一場交易,她既然把阮四姑娘送進宮里,這場交易算是結束了。她倒希望,從此以後,阮碧能夠海闊天空地活出她沒有的精彩。想到這里,她感嘆地說︰「也不知道那丫頭跑到哪里了?」
「那丫頭頗有點能耐,我私下派人找過,找到涿州線索便斷了。」惠文長公主說,「不過,如今我倒是知道她在那里了。」
紫英真人怔了怔,問︰「在哪里?」
「濠州。匪陽手下有個侍衛長,叫余慶的,自小跟著他。在西北時立了很多軍功,卻一直沒有出仕。前些日子匪陽忽然給他謀了一個差使,出任濠州都總管,下轄一萬兵馬。」頓了頓,惠文長公主看著南方說,「可想而知,她定然是在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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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就到此結束,後面寫的太白,變成說明文了,明日再來改。
紫英真人皺眉說︰「如此一來,很多人都不是知道了嗎?」。
「依我看,他是有心讓人知道。雖然那丫頭聰明,知道偽裝行蹤,但她到底只是一個弱女了,真有心要追查她,她能跑得到哪里去?她隱于暗處,反而容易被殺人滅口。所以他索性亮明她的藏身之處,並把自己親信派到濠州做了地方官。如此一來,任何人都要掂量清楚……」
「真是用心良苦。」
長公主微微頷首。
雖然兩人年歲都大了,情愛已成浮雲,但聯想到自己年少時遇到的男子,還是五味雜陳,一時間,寂然無語。北窗透進的光線給她們的臉抹上一層淡淡瑩色,象著涂著銀粉的塑像。
就在長公主與紫英真人喁喁細語的同時,朱雀大街第一家的沈相內書房里,柔真郡主把地圖鋪開,手指輕輕點著濠州。正蹙眉思忖,忽然听到開門聲,回頭一看,是沈相回來了,忙迎上去,幫他解開外衣,說︰「今日老爺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忽然覺得累,便提前回來了。」沈相說著,走到桌子邊坐下,看著鋪開的地圖,心里一跳,「夫人在找什麼地方?」
柔真群主溫婉地笑了笑說︰「隨便看看。」
沈相拉過她的手,和氣地說︰「夫人,有些地方便是知道了,最好也不要去想。」
柔真郡主略作沉吟,說︰「老爺,兒這陣子瘦了很多,昨天還跟我哭著說,想要退親。」
「胡鬧。」沈相沉下臉說,「媒姻一事,非同兒戲,她與晉王是合過八字的,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說,這是太後賜婚張榜天下的,豈能說退就退?」
「可如今天造地設倒讓人指指點點呢?那偷雞模狗的倒得了嘉賞?」
「那嘉賞不過是為了堵天下百姓之口,並無實惠。」沈相擺擺手,不以為然說,「再說,今日聖旨一下,于兒也是好事。天下百姓皆知她忠義貞節,為母親在玉虛觀修行三年,她與晉王之事算是塵埃落定。你就不再多想了,好好準備兒的嫁妝才是正事。」
柔真郡主幽幽地說︰「我心里終究是有根刺。」
「夫人。」沈相不悅地說,「她到底也是我的女兒。」
柔真郡主臉色微白,銀牙咬緊,說︰「是,老爺,我只是一時替兒難過,往後我會注意的。」說罷,她微微曲膝,轉身出了書房。
沈相目送她消失在門後,收回視線看著地圖上的濠州,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