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冬窩子就像瓖嵌在戈壁和沙漠之間的金色明珠,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藍天,白雲,黃沙,綠洲,清澈見底的小湖泊,散落各處的怪柳灌木,還有金燦燦的胡楊林,美不勝收。一群群駝馬牛羊徜徉其間,一頂頂帳篷散落于丘崗湖林之間,一縷縷淡淡的狼煙裊裊婷婷隨風而舞,隱約還能看到來往的人群,還能听到歡歌笑語。
大隋西域都尉府和鄯善府官員已經提前一天抵達冬窩子,做好了隆重的迎賓準備。突厥、龜茲和焉耆三國朝貢使團到達之後,大角齊鳴,鼓號連天,旌旗如雲,數百名樂伎舞女列于湖畔林邊,沿著由華麗錦毯鋪成的長長迎賓甬道,載歌載舞。氣氛熱烈而友好,盡顯東土大隋的強大和富庶。
突厥大葉護、莫賀設、龜茲寶山王和焉耆三王子被大隋官員迎進了專門為他們而設的豪華行帳,使團其他成員則與朝覲貢品一起被安排到了行帳附近的幾處營寨。
黃昏之後,鼓號喧天。篝火點燃,行帳亮如白晝,大隋官員設下接風宴席招待貴賓。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輕歌曼舞,極盡奢華之能事。
席至尾聲,大隋西域都尉府都尉長孫恆安與突厥大葉護阿史那翰海相攜走進後帳,略作小憩。
長孫恆安年近四十,身材削瘦,寬額高鼻,白面長須,襆(fu)頭紫袍,相貌和善,氣質沉穩,眼神矜持而自信,隱約還能看到一絲對蠻夷的不屑和傲慢。
阿史那翰海雖然第一次見到長孫恆安,但對他的父親長孫晟卻是知之甚詳。東西突厥的分裂和衰落,大漠上連綿不斷的戰爭,很大程度上源自長孫晟的「陰謀」。虎父無犬子,長孫晟擅長謀略,他這個兒子或多或少也能繼承一些,即便比不上長孫晟,但也不會有天壤之別。
「感謝明公的盛情款待。」阿史那翰海坐在客席,躬身致禮,「明公親自相迎,不勝感激,只是不知明公何時趕赴蘭迎接鐵勒逆奴?」
長孫恆安躬身還了一禮,兩眼望著阿史那翰海,撫須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阿史那翰海,對這位西突厥達頭可汗的孫子,泥厥處羅可汗和射匱可汗的弟弟,多少也了解一些,知道他文韜武略不凡,在西突厥牙帳頗有名望。當初射匱可汗正是在他的支持下,主動臣服東土大隋,贏得了大隋人的支持,繼而擊敗了泥厥處羅可汗,徹底改變了西土局勢。這樣一位強勢人物,出口就咄咄逼人,也在情理之中。
阿史那翰海的長相並不威猛,圓臉長須,很普通;眼神也並不犀利,相反,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他的年紀也不大,最多三十歲出頭,但就是這麼一個普通人,因為是牙帳顯貴,因為是大葉護,是牙帳最高官長,手握生殺大權,主宰西土命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透出一股凜冽霸氣。
「鄯善府的梁使君已經去了蘭。」長孫恆安說道,「鄯善太守親迎莫賀可汗,某也就無須再去。」
阿史那翰海笑道,「明公此舉,能否理解為厚此薄彼?」
「誠為葉護所言。」
「請明公明示。」
「此前可汗已經遣使告某。某隨即稟奏長安,天子回旨,認為西土局勢自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之後,愈發緊張,源自鐵勒人的野心和貪婪。」長孫恆安字斟句酌,緩慢說道,「長安的意思是,必須警告莫賀可汗,不要妄圖獨霸絲路北道之利,以免激化西土諸國的矛盾。」
「警告?」阿史那翰海眉頭皺起,「在明公看來,警告就能讓鐵勒逆奴拱手讓出所得之利?」
長孫恆安笑道,「某要遵從長安的命令,請可汗和葉護體諒某的難處。」
阿史那翰海微微頷首,「昨日,我在絲路上遇到了敦煌。」
長孫恆安的眼里掠過一絲驚訝之色,但迅即消逝,笑容滿面地問道,「葉護認識他?」
「認識很多年了。過去裴都尉在西土的時候,此人是西北狼銳士中的第一人,號稱金狼頭,不但裴都尉甚為倚重,就連長安的裴侍郎也對其青睞有加,常常賦予其特殊使命。」阿史那翰海看了看長孫恆安,繼續說道,「自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後,西土就有傳聞,說他死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我昨天竟然在絲路上與其不期而遇。」
「傳聞嘛,當不得真。」長孫恆安搖搖手,不動聲色地笑道。
「敦煌說,他從且末來,並且告訴我,阿柴虜已經攻佔且末城,阿柴虜的可汗慕容伏允正帶著大軍沿著且末水兩岸飛速推進,目下已經逼近了婼羌城。」
「確有此事。」長孫恆安不以為然地說道,「阿柴虜早已不成氣候,伏允若想復國,除非太陽西出。無妨,且讓他得意幾天,待其糧草盡絕,距離死期也就屈指可數。」
「如此說來,河西的大軍南下了?」
長孫恆安撫須而笑,「葉護所擔心的,無非是鐵勒人和阿柴虜南北勾結,鐵勒人在北牽制我河西大軍,阿柴虜在南侵掠我絲路利益,一旦西域諸國與他們聯手,乘勢反叛,則我大隋和突厥必將雙雙失去對西域的控制。葉護,你過慮了,我大隋河西大軍難道是個擺設?你突厥數萬帳控弦之士難道會拱手讓出絲路?」
「如此說來,明公胸有成竹,早有對策?」
長孫恆安笑著搖搖頭,「既然葉護決心已下,那不妨先听听葉護的高見。」
「鐵勒人稱霸西域,橫掃羅漫山(天山)南北,控遏絲路,對你我雙方都沒有好處。」阿史那翰海說道,「阿柴虜余孽對東土來說始終是個威脅,這次慕容伏允攻打且末,明公敢說與鐵勒人沒有絲毫關系?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隸,但野心太大,非要翻身做主人,一旦做了主人,他的野心就更大,非要雄霸天下,拓疆開土。對付這種人的唯一辦法,就是將其徹底抹殺。」
長孫恆安沉吟不語,但臉上也沒有露出反對之意。
「西土局勢瞬息萬變,長安距離西土有萬里之遙,無法臨機處置,只會授予明公便宜行事之大權。今且末已失,鄯善也是危機四伏,如果明公不迅速扭轉危局,長安必定認為明公缺乏處置之力,這對明公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葉護莫非有襄助之意?」
「鐵勒人一旦崩潰,群龍無首,必定無法維持對河西的威脅,如此河西大軍可急速南下,給阿柴虜以致命一擊。明公示敵以弱,引蛇出洞,將阿柴虜余孽一網打盡,功莫大焉。」
長孫恆安笑了起來,手指阿史那翰海說道,「葉護好算計。如此葉護可輕松擊敗鐵勒,橫掃羅漫山(天山)南北,一舉控制絲路南北兩道。鐵勒諸部和西域諸國因此臣服于突厥,可汗當重建昔日輝煌。」
阿史那翰海再度躬身,「我突厥汗國尊奉東土天子為主,與東土大隋永結兄弟之好,此誓此盟,永世不變。」
長孫恆安手捻長須,神情漸漸凝重,目光炯炯地盯著阿史那翰海。阿史那翰海則昂首挺胸,肅穆以對,一雙眼楮更是炯炯有神地望著長孫恆安,沒有絲毫的閃避和不安。
「某不能介入此事,西域都尉府不能介入此事,我大隋更不能介入此事,以免落下毀諾敗盟、背信棄義之惡名,損毀了我大隋天子的威望,損害了西域都尉府的聲譽。」
阿史那翰海暗自恥笑,但臉上卻露出恭敬之色,「明公可曾想過,今日你我會晤于此,明日蘭就發生了驚天慘劇,我固然逃月兌不了嫌疑,但明公恐怕也難辭其咎?」
「某洗耳恭听。」
「敦煌過去姓裴,現在姓什麼?」阿史那翰海問道。
「姓裴如何?姓長孫又如何?」
阿史那翰海頓時了然,面露狡黠笑意,「如此說來,他是有意躲進了突倫川,如今再出來,必然是為了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長孫恆安故作感慨地嘆了口氣,「殺人者必被人殺,此乃天道至理啊!」
「驅虎吞狼,好計!」阿史那翰海贊道,「明公英明!」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是漁翁?」長孫恆安一語雙關地問道。
「當然是明公。」阿史那翰海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句。
長孫恆安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眼里更是掠過一絲鄙夷和嘲諷。
阿史那翰海敏銳地捕捉了那一絲譏諷之色,心里陡然緊張。東土的長孫氏從長孫晟到這個長孫恆安,都是陰險狡詐之輩,謀略層出,防不勝防。難道他當真是最後的漁翁?
「葉護既然要在鄯善停留一段時間,而婼羌那里又有阿柴虜騷擾,以某看,不如就在這風景如畫、溫暖如春的冬窩子暫住幾天,如何?」
「客隨主便,只是叨擾明公了。」
長孫恆安輕輕搖手,「怠慢了,請葉護海涵。對了,不知葉護喜歡什麼,某好安排。」
「打球。」葉護笑道,「我喜歡打波羅球。」
「某也喜歡。」長孫恆安笑道。
「明公,既然如此,那不如你我各率一隊,比試一下?」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長孫恆安意氣風發地一揮手,「讓大家都到球場上一顯身手,各展風姿。」
「明公英明!」阿史那翰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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