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子,熱水燒好了,趕緊洗澡去。」
「韓忠,快過來量尺寸,這時間可緊著呢,衣裳得趕快弄,跟著少爺出出進進的,可不能叫老爺少爺丟臉啊。」
「小忠,大牛醒了,精神還好,你快過去,跟著少爺該干什麼,該注意什麼,該問的快問,該學的快學,明天先生來的時候,你就得上去了。」
一聲迭一聲,韓忠被使喚地團團轉。
一人一手扯過來,指揮著他連洗了三趟熱水澡,身上皮都要搓破了。推著呆木木的他,量前量後,記尺寸做新的書僮專用衣裳,廚房里還特意做了一頓有肉有魚的晚飯給他,說是要他養好精神,明天照料好少爺。
韓忠暈乎乎如墜雲中,腦子都快轉不過來了,只知由著人推來推去,讓他干什麼就傻愣愣干什麼去?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哪怕再想多少回,韓忠也想不明白。
這樣美妙的日子,這樣夢一般的生活,明明都已幸福到了頂點,怎麼可能還會更好一倍,更幸運一倍呢?
明明老爺是不滿意他的。明明他顫抖著,身不由己地說出一個「想」字時,已經準備好接受訓斥處罰,為他自己的不知足,不自量力而負責了。
誰知那慢悠悠帶點笑意的聲音,卻是那樣輕飄飄地響起來「不管怎樣,即是諾兒自己的事,諾兒定了,自然就由得他。韓忠,你要好好伺候少爺。」
他當時呆呆地跪著,甚至忘了應聲,忘了謝恩,僅有的意識,只是自己听錯了,肯定是太渴望,太瘋狂,所以產生幻覺了。
然而,下一刻,就是一迭聲的恭喜,祝賀,把他淹沒了。
有人大聲提醒他謝謝老爺少爺,有人大力拖他起來,笑話他高興得傻了,趕緊帶他準備去。
他就這樣被暈乎乎地拖走,讓大家高高興興地擺弄來,擺弄去。
直到現在,他才恍恍惚惚,恢復點兒精神,他不是沒有發現,有人的笑容牽強,他不是沒看出,有人眼中透出失望,他早就做好了準備,被刁難,遷怒,被人使絆子,下套子,听各種風涼話,但是,所有人都在盡力幫助他,指點他,什麼也小動作也沒有。
他白白提心吊膽,等著大家翻臉,等著雷霆閃電,等著可能出現的陷阱或陷害,但通通是他白操心。
為什麼?大家都有自己的親戚朋友推薦,如今卻都失敗了。
這麼好的差使,讓自己這麼個外來人搶了,給這些老人這麼大沒臉,竟沒人給他半點難堪?
大家明明是難過的,失望的,不太高興的啊。
韓忠迷迷糊糊地不能理解,他雖年紀小,迫于生活,已見過許多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但現在,他的經驗,他的閱歷,好象完全用不上。
這人口如此簡單的韓家,竟是這樣奇怪。
大人們自然也看出這個小孩子的提心吊膽,忐忑不安。老管家,親自來安撫這個惶恐的孩子,笑咪咪看著這個坐立不安的小家伙。
這也是個聰明孩子了,可到底還只是個孩子。過大的幸福,和過多的災難,其實都能把人給嚇傻過去。
越是經歷困苦多了,過這樣的好日子,越是心驚肉跳,但即是老爺挑了他貼身服侍少爺,自己還是要多放點心思,安撫勸慰,讓他安心辦事才好。
韓富抽著他的旱煙袋,吞雲吐霧,煙霧中的一張老臉,頗有幾分慈祥的笑意。
「小家伙,你是個聰明孩子,可就是想得太多了。別為著那些有的沒的事閑操心。你是韓家的下人,好好服侍主子,就是你的本份。管你干不干得了,有沒有本事,只要老爺少爺挑了你,你只盡心盡力就好,別的人,別的事,不必想,也不用想。」
「瞧你老說的,還有什麼事讓他分心,我們這不都在盡心幫忙嗎?」。馬叔爽朗地笑「得了,忠子,我們知道你怕什麼,真是想得多了。咱們老爺寬厚,容著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多說幾句話,不拿規矩拘著我們。可老爺可不光是仁慈好欺的,對我們是寬容,不是縱容。能給俺們的好處,該給的都給了,份外的事,誰敢人心不足。就我們這一年的吃穿住行,就我們這樣每月的月錢,鄉下一個地主老爺,都比不過我們這一個下人呢,我們心里能不感激,能不知道好歹。老爺又不是欠著我們的。雖說我們也想自家親戚得這個好差使,可老爺要選了別人,我們就算有些失望,也絕沒別的二話。」
「是啊,忠子,不管是你,還是誰,只要老爺少爺選定了,咱們肯定都是要幫忙的。這種事以前也有過,我們都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你小子進門的時候短,以後見多了,就明白了。」
老管家深吸了口煙,悠悠地說︰「韓忠,我們韓家沒那麼多規矩,重要的只一條,就是忠心。老爺說過,人不可能沒私心,想要多為自己打算沒什麼,只要記著,不許為了自家的事,損了主家。我們韓家,也沒太多懲處,真犯了這一條,也不過從此再不是韓家的人罷了。」
這話說的平平和和,不帶煙火氣,韓忠心間卻是一凜,一直迷迷糊糊的腦子才為之一清。看看四周笑呵呵的人,看看四平八穩坐著的老管家,他心里明白。韓家看似寬松隨意的家規下,底限和原則,一直是清楚而不可動搖的。
家里的事,下人也能說話,也可以有意見,也能爭取,可是,只要是主人做出了決定,從此就必然只有一個聲音,一個意願被徹底地執行下去。不需要重重的規矩保障,不需要嚴格的監督確認,因為,韓家下人足夠豐厚的待遇,和簡單直接卻又損失巨大的懲罰,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
煙霧里,老管家平和的目光,看不到深處。這一番話,不止是安他的心,也是一種提醒,一種警告。
四下里,大家的笑容都很熱情,可是韓忠相信,在此之前,必然有足夠的教訓,足夠的前車之鑒,讓大家絕不會,也絕不敢,有什麼不平,拖什麼後腿,給他什麼暗氣。
人是懂感恩的,可人也同樣容易忘恩,很多事,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然了。人是有私心,且不被限制的私心,必然會無限度地發展下去。韓家這一派輕松隨意的主僕相處之下,除了寬厚施恩,該有的法則,賞罰,從來不曾真的松懈過。
韓忠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反而定了。
有規矩不怕,只要這規矩真的不折不扣地施行下去,反而讓人更放心,更覺安全。
只要他守足規矩,就不用擔心任何事。
他會報恩,他會盡心,他一定一定,會做一個最好的書僮。
他張張嘴,正要說話,卻叫管家一揮手,制止了︰「謝恩也好,表忠心也罷,咱們家都不講究這些,你要真有心思,就看你怎麼做。好好用心吧,你不止要伺候少爺筆墨,還要跟著少爺起居呢,多學著點,大牛和香蘭都會教你的。」
韓忠又是一呆︰「跟著少爺起居?」
那可是貼身小廝的事,跟著同睡同起,幫著穿衣洗臉,最貼身,最隱私的事,都不避嫌疑,一個書僮的活,他都還沒學會怎麼干,貼身小廝那種技巧更高,要求更高,地位更高的事……
天啊,半天前,他還是只有資格掃地的粗使小工啊?
這是怎麼個升職的速度,簡直比飛還玄啊。
「當然,大牛以前就兼著書僮和小廝的活計啊,家里只他比少爺大兩歲半,年紀相當,總不能讓其他的大粗漢跟著少爺貼身照料吧。」
「可是,可是,這次招新人的時候,只說是招書僮啊……」
「我們韓家一般不隨便買人的,不知根知底,不身家清白,是入不了韓門的,只是雇工的話,自然最多做書僮,這貼身服侍,穿堂入室,總不能交給外人。少爺那邊,自然讓香蘭先服侍著。可香蘭畢竟快出嫁了,這不是長久之計。即然選了你當書僮,你又是家里人,當然要學著做貼身的活計了。」
韓忠目瞪口呆,吶吶道︰「還有大妞……」
「更胡說了,大妞跟少爺一般大,雖說是個下人,也懂伺候人,可這貼身服侍的事,天長日久,大妞不用嫁人了嗎?」。管家瞪了眼,斥道「我們韓家,要跟別的富貴人家一樣,丫環媳婦捧著圍著少爺,還用為個小廝這樣操心嗎?別人家里,只管主子方便,哪里管丫環一輩子。十幾個小丫頭,日夜跟著個男人同居同止,貼身的衣服褲子都有丫環換洗,沒事也要出事,就是那自命家教好,不隨便置通房,不隨意納丫環的書香世家,也一樣說不清,那些貼身丫環說起終身大事來,不管是配小廝,還是嫁出去,入門的規矩就是先打一頓當處罰立威的。我們韓家可沒這亂七八糟的事。自夫人去了之後,內宅里就少有丫頭進出。連香蘭都只服侍少爺,少在老爺身前做事。她比少爺大了一輪,自然誰也不會說嘴。我們韓家出來的丫頭,若是自家通婚,自然是親上加親,就是嫁到外頭,也沒人敢看輕一點。」
一旁劉嬸,念了一句佛,接口道︰「我們家香蘭是老爺親自叫銷的奴籍,嫁到外頭鋪子里的掌櫃,入門就是個主子女乃女乃,老爺還備了一份好嫁妝,又說要給香蘭撐腰一輩子呢。老爺少爺都是最慈善的人,從不叫家里的女人為難受苦,從韓家出去的女人,一輩子都清清白白,說起伺候過主子的事,人人可以腰桿挺直,說得嘴響。只是老爺少爺,自家起居,真是受了許多委屈。」
韓忠臉色有些發白,這麼冷的天,身上都要出汗了。
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他願意學習,願意出力,可是這天外飛來的差事,實在太高,太難,大家對他的期待也太多了。
管家越是和顏悅色,劉嬸越是嘆說少爺老爺委屈,馬叔越是望他盡心盡力,那山一般的壓力越是重了一重又一重。
這樣卑賤,狗一般生存到如今的自己,怎麼做得了那樣細巧貼身的活計。照料那個精貴如玉的少爺,同他起居相共,簡直不能想象那是什麼生活,仿佛比他以小小的身子,獨自同三條野狗廝打爭搶,還要可怕,還要讓人恐懼。
然而,大家可沒多體諒他的心思,高高興興把他一陣擺弄,,送他去受傷的大牛床邊接受教導,
大牛為人挺憨厚的。一點也沒介意韓忠得了他的位置,悉心地傳授著自己的經驗。還不斷地開解他︰「別怕,少爺性子好,就算出點錯,也不要緊。少爺其實一點不嬌貴,沒什麼太多的活計。你只要好好跟著照料,少爺有什麼吩咐你照著做就行,不用提心吊膽。再說,還有香蘭姐在少爺屋里呢,什麼事都會提點你,你放心好了。」
韓忠點著頭,還是掩不住心中的緊張︰「成,大牛哥,我先替你頂著,等你傷好了再回來。」
大牛雖只比少爺韓諾大兩歲半,卻很是懂事,有點小大人的樣子,笑著說︰「大夫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老爺也叫我安心養著,別太惦記少爺的事,你也別惦記了,只安心做好你的差事就行。其實啊,伺候少爺這事啊……」這個看來很老成懂事的孩子,忽然沖韓忠眨眨眼,頗有些玩鬧之意地說「你以後就知道了,咱們少爺,和別人家不同,伺候他也和你想的肯定不一樣。」
他是有些玩笑的意思,韓忠卻只是吶吶地點頭。
不一樣,什麼不一樣?怎麼就不一樣?
他是越來越緊張,一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地想著,念著,背著,大牛交待他注意的一些事項,技巧。
第二天大清早起床,兩個黑眼圈顯眼之極。
在大家善意的嘲笑聲中,他鼓起勇氣,走進了主院,走進了最貼近少爺韓諾生活的位置。
在那以後,他終于知道了,服侍少爺,究竟有什麼不同,伺候這位主人,究竟和他想的,相差有多麼大。常常會憶起當初大牛玩笑般的話語,往往微微怔仲一會兒,或是微笑,或是輕嘆。
那一天,韓忠成為韓諾貼身至近之人。
最初,他滿心忐忑,最初,他只當自己不過是臨時頂個百來天。
然而,此後十年,他沒有離開韓諾一步。
此後三十後,即使他富甲一方,交結名士,影響著整座城的興旺盛衰,只要在韓諾身邊,他依然會用最自然的舉動,為他披衣系帶,替他打水拭塵,理所當然地做當年貼身小廝的活計。
時人贊他,人如其名,至忠至誠,知恩善報。
關于他和韓家,同韓諾的故事,被載入縣志,省志,時常有人做文贊詠,數百年後,當地依然流傳著這樣一個,代表著人類最美好品德,絕對善有善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