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二十章 將別

作者 ︰ 老莊墨韓

「退之要走了,我不能叫他一直替你掛著心。」韓子施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沒正眼看著韓忠。

他只是笑著凝視凌退之︰「我說過,你的徒弟,我怎麼也不會虧待他的。這回,你可放心了。」

凌退之微微一笑,心下感慨。雖然知道韓子施為了讓他安心,會有所表示,卻也並沒有想到,韓子施就如此干淨俐落,給韓忠銷了奴籍。這等于是輕輕松松,放棄了掌控韓忠,最合情合理,也最有力量的手段。

韓忠本就聰明,又堅韌努力,跟著凌退之這樣的才子學了三年,諸般才華,不弱于人,又跟著韓諾同進同出,耳濡目染之下,韓子施的許多手段本事,他也學了不少。這樣的人,培養不易,要起了異心,也是極難拉回的。

本來有著救命之恩,提拔之德,教導之義,韓忠再有才華,也當一世為韓家之奴,包括韓忠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人,能說這有什麼不對。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韓子施有的是方法示恩,有的是辦法拉攏人心,未必一定要這樣,直接地放開枷鎖。

韓忠听了韓子施仿佛只是漫不經心的話語,卻是身子一震,一時間,竟顧不得思索自己得回自由,可以擁有的無限未來。只是向著凌退之走近數步,怔怔望著笑容溫和的老師,看著他眼中那平和的堅持,心中終是知道,老師的決定,已是無可更改。

他默默拜倒,深深叩首于地。沒有砰砰地磕頭,只是一直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式,低頭,看著青石的地面,漸漸落下的水漬,一滴,兩滴,然後,他閉上眼,澀聲道︰「老師,我對不起你!」

相比,每一回,他對韓子施表達忠誠和謝意,總有著七分真心,三分做態,對凌退之,他的感激,尊敬,卻是純而又純,再無半點雜念。

韓子施對他的種種大恩,他件件感念在心,但也同樣知道,韓子施的每一分施予,其實都在期待著十分的回報,而他,也平心靜氣地時刻準備著報恩。

可是凌退之待他,卻是從無機心,全無所求的。永遠只是單純地教導與關懷,哪怕他只是沾著韓諾的光,捎帶著的伴讀,凌退之給予他的關注,甚至比韓諾更多。

三年教導,三年相處,比之活命之恩,再生之德,似乎算不得什麼,然而,一千多個日子相伴,點點滴滴,凝于一處,于感情上,卻比簡單的恩義虧欠,深重了無數倍。

師恩如海。

對韓子施,他可以想著,將來豁出這一生,豁出這性命,豁出所有的學問,知識,能力,粉身碎骨來報答。

對于凌退之,他卻無力回報一絲半分。

凌退之孑然一身,不愛財,不愛權,就算有什麼困難,基本上,韓子施也能替他解決,萬一有韓子施做不到的事,他韓忠自然更加做不來。

老師對學生最大的期盼,也無非是能承己衣缽,傾囊以授,將來,再看著他青出于籃。但凌退之本人失敗的人生,卻已經清楚地告訴韓忠,專心做學問,在這個亂世里,是不會有什麼出路的。而一身一命,已屬韓家的他,也沒有資格,把大好時光,耗在這上頭,當然,他自己的性情,也實在偏重實用,象凌退之這樣為人行事,他是永遠做不到的。

三年來,凌退之從沒有對他的選擇,有過任何責備和不滿,盡管,在背轉身後,這位才華滿月復,卻已蹉跎了太多歲月的文士,也會不自禁地黯然神傷。他偶爾流露的悵然,韓忠不是不曾看在眼里,只是裝糊涂,假做不知道罷了。

承繼凌退之的衣缽,韓忠不是沒有這個能力,而是沒有這個興趣,也不願做這樣的選擇。

以凌退之的身份,對他的恩義,與韓子施的關系,想要改變韓忠即定的人生打算,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韓子施不會拒絕他,而韓忠,也沒有資格拒絕他。

然而,凌退之從來不曾勉強過他。

三載相處,那些輕松簡單,學習無盡知識的時光,可算得他人生中,最快樂輕松的歲月。幾乎連他都要自欺欺人地相信,這樣的相聚相處,可以一直一直,永不改變。盡管他心中,其實一直隱隱知道,凌退之終有一日,要放棄眼前的安樂日子,還去過孤單飄泊,居無定所的生活,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這個受恩深重的學生,不肯去做,本來可以做得到的事。

凌退之心中也有些難過,狠狠瞪了韓子施一眼。

原先說好了,慢慢跟這孩子說的,他卻這樣出奇不意地一句話把人砸得暈頭轉向。

韓忠再聰明堅韌,到底年紀小,心思又重,離別之苦下,要生出什麼糊涂念頭,自怨自苦,白白把個大小孩,折騰做陰沉沉的小老頭,有什麼意思。

他壓下心中離別黯然之意,也不拉韓忠起來,泰然受他重禮,方笑著蹲下來,拍拍他的肩膀。

「小子,別太自大了,你也不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不是什麼事沒了你都不行的。你心不在此,再勉強,也是無謂,就算有機會承我衣缽,也絕無可能,另開天地,更進一步。我要的傳人,就該勝過我,強過我,卻不需要只是亦步亦趨,跟在我之後。」凌退之微微笑「踏遍山河,會遍鴻儒,覓天下英才而教之,如此人生,正該旁人羨我慕我才對,用不著你在這里哭哭啼啼。」

他伸手拉韓忠站起,一拉之下未動,微笑著不動聲色,略略加力,韓忠不敢相抗,終是跟著站起來了。

「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倒確實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你聰明過人,卻正因聰明而多煩憂。你生來飄零無依,受盡苦難,也實在怪不得你心思重。只是,風物長宜放眼望,人生于世,心胸還宜寬大些。雖不能象諾兒那樣傻乎乎,可想得太多,反易自苦。人與人之間,自然不可能太簡單,但其實,也並沒有你以為得那麼復雜。很多事,也不是必須分得過于清楚的。有些人,因利害得失而聚,但時日一長,生出感情來,本也是自然,未必事事都與陰謀,做偽相干。有些人彼此真情厚誼,本與利害無關,但相處漸久,以各自的方式,為彼此爭取利益,也是應該的,並不至于讓那情義,就此低俗淺薄了。孩子,我望你一生,多記著有容乃大,容的不止是別人,也是自己。」

凌退之當著韓子施的面,淡淡然,把一些隱在人心最深處,大家都知道,卻絕不會點破的事,從容說來。

韓子施只是淺笑著听,全不以為意。

韓忠臉上有些發燒,有些不安,依他往日的行事,都該剖心傾訴,以示清白,以博信任,然而此時此刻,卻只是低頭听訓,一語不駁。

原本在院中為他們彈奏的琴姬,在韓子施說出凌退之要走那一句時,已是輕輕一震,停了琴曲,美目中帶著極復雜的光芒望向凌退之。

然而,此時此刻,誰也沒有那分心思,注意這個絕美女子的心思變化了。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那師徒道別,終于確定了此時,此地,自己是多余的存在。她默默無聲地起身微一襝衽,抱起琴,帶著侍女,悄悄退出,走到院門處時,回首望來,美眸中,萬語千言,然而,終是無人看到。

這時,韓諾也慢慢站起來,慢慢走過來,默默地站到韓忠身邊,也跪下來,給凌退之磕了一個頭。

他的樣子,還是木木訥訥的,韓忠的不舍,悲傷,內疚,等等強烈的情緒在他臉上都看不到。他甚至連告別的話也沒說一個字。

凌退之也拉他起來,他倒是立時就順勢站好了。

兩個師兄弟站一塊,一個滿臉抑制不住的悲傷,另一個,其實也不是全無觸動,只是,自小到大,從未有過任何強烈的感情表示,在外人看來,只如在木著臉發愣一般。

凌退之看著忍不住想笑︰「諾兒,小忠做這女兒態,是叫人有些不耐煩,可你好歹也要象點樣子吧,總不至于真的記恨,我打過你,恨不得我早些走吧!」

韓諾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話,韓子施卻仿若無事般笑吟吟插口︰「韓忠,想好名字沒有?」

即要月兌籍,這為韓家之奴時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再用了。更何況,韓忠即師從凌退之,將來,極有可能成為儒林中的一員,韓忠這樣一听就有些奴僕氣的名字,也就不合適了。

韓忠給韓子施這句話,提醒得微微一愣。

他這時滿心都是凌退之即將離開的悲傷愧悔,竟全然記不得月兌籍應當另取姓名的事了。

論理,為著保持同韓家的關系,寬韓子施的心,就算要改名,他也要堅持仍存留韓姓。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微微一怔,就立時對著凌退之再次拜倒︰「老師,我無父無母,無姓可守,無名可存。東家救我姓命,而老師教我立身。今日東家容我出籍,老師,你……請賜學生一個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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