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太爺並不住在衙門里。
官不修衙,那幾百年的破爛衙門,四下透風,外頭下大雨,里頭下小雨,也確實不適合居住。
縣太爺在衙門附近,置了一處園子。除了升堂之外,一切公事,也都在自己家里辦理了。
即非衙門,門戶出入,也就沒有了那股威嚴肅穆之氣。
韓子施來訪時,看門的早滿臉堆笑,小跑著向里通報,不多時,竟是管家親自迎了出來。
跟在韓子施身後的少年,一聲不出地觀察著這一切。
都說官商勾連,果然不差。東家在這縣太爺府上,不但是常客,而且是貴客。
「韓老爺快請進,大人可一直等著呢?」管家笑容滿面地說著,眼光卻悄悄掃了少年一眼。
韓子施來拜訪太爺,也常帶隨從,只是這麼小的年紀,確是第一個。這位韓老板,可不是喜歡帶俊俏小廝,出出進進的主啊。
心中雖有些詫異,卻也並不多說,只含笑在前引路。
韓子施信手一招,喚了那少年緊跟,這才漫步相隨。
管家眼光閃了閃,若是一般隨從,就該在門房這邊等著了,怎麼就要這麼跟著登堂入室了嗎?
韓子施卻不管他心中驚奇,只微笑同他對答,大大方方問起,縣太爺相召之事。
「老爺們的事,我們這下頭人,哪里就清楚了,不過,今天一大早,知府衙門那邊,送來一個大袋子,還叫人來傳了幾句話,大人瞧了瞧,就派人請韓老爺了,想來不是什麼小事吧。」
說話間,已至花廳。
縣太爺竟也不托大,站在廳門處相迎。
二人寒喧說笑幾句,一主一客,共入廳中。
少年在後略一遲疑,韓子施已笑道︰「毅寧,拜見大人。」
少年應聲屈膝拜倒,恭敬地磕了一個頭。
他這樣的年紀,拜見一位長輩,一個白身,拜見自己的父母官,這樣的禮數,都是應當的。
縣太爺只坦然而受,訝異地看韓子施一眼。
「家中子佷輩,跟著出來,見見世面,學點東西。」韓子施微笑著解釋。
縣太爺含笑點頭。倒是認真地盯了少年幾眼。
韓子施這樣的表態,就證明,這少年,是他要真正托以月復心,大力栽培的人物了。
連到了自家面前,都不叫他回避退開。
可見不管是生意還是人脈,諸多秘密,都是要慢慢相傳的了,這樣令他進出跟隨,親自引見,其中苦心,可見一斑。
縣太爺自然也就重視了幾分。
見這少年,行禮恭敬,神情沉靜,倒也確有些沉穩的大將之風。
縣太爺捻著胡須點點頭,含笑與韓子施同入廳中。
少年自然也跟著進來,然後看到了那個口袋。
比他想象中裝著雜物的口袋大了許多,那是一個又長又大的麻布袋,還在滿廳不斷扭動,滾動,里面裝的東西,一望可知,明顯就是一個人。
縣太爺只揮了揮手,廳里站著的下人便走上前,把那袋口一解,往下一翻,現出一個披頭散發,滿臉青紫紅腫的人頭來。
那人顯然受到過劇烈的毆打,整張臉都變形了,臉上一片髒污,眼楮腫得幾乎睜不開,嘴里塞著一塊破爛臭布,只是眯成一條縫的眼楮里,露出的光芒,卻是瘋狂猙獰,充滿著不可置信,不能理解的痛楚。
兩個下人拼命按著,都險險按不住這個瘋狂扭動的人,如果嘴里不是塞著東西,他那恐怖的嘶吼聲,怕是能震得所有人耳朵生疼。
少年皺著眉,望著那張完全變形的臉,只是覺得眼熟,一時竟實在想不起這是誰。
倒是韓子施低低冷笑一聲︰「原來是他。」
「韓大老板,你也不是第一天出來經商了,莫非過了幾天安生日子,當年你掃平幾個對頭時的手段便都忘光了。這幾年由著這幫子人,巧取豪奪,也就罷了。別忘了虧的也不只是你一個人的錢財。年前出了那麼大的事,你要能一張帖子送到衙門里來,我自可按律把他們都下獄了,豈不大家清淨省事。誰知你倒心慈手軟起來。看看吧,你放過人家,人家可肯放過你。狀都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了,竄掇著大人把你的大成號連根拔起。」縣太爺似笑非笑地說道。
少年才微微一怔,仔仔細細再看一眼,果然是他了。
韓思德,韓家族長之子,韓子施的堂叔。
年前的那場夜宴,他也是到場的,韓子施雖沒一一介紹,他卻是悄悄記下了每一個人的相貌,名字。
「知府大人是何等身份,何等人物,哪里會沾染這樣見不得人的事。你們韓氏一族,自己人相互謀算,原也是民不告官不究的,知府大人倒也沒必要管。可這個蠢才,居然謀算到大人身上,要借大人的刀,為他這等豬狗般的人謀利。竟把大人堂堂朝廷命官,看做如他一般見利忘義之輩,這不止是在侮辱朝廷官員,也是侮辱聖人弟子,卻是不可輕恕的。」縣太爺正氣凜然地拱拱手,做遙遙敬禮狀「知府大人素來公正無私,即然他自己事涉其間,便不好親自問罪。此人的戶籍仍在韓家村,是本官治下,所以令人押到縣中論罪。偏這廝狂勃無禮,瘋顛鬧事,若是正經一路押解,他要胡言亂想,還不知出多少丑態,也不知要累著知府大人多少清譽,這才直接拿麻袋套著,送來了。」
縣太爺這一番解釋,甚是光明正大。
少年在一旁垂著頭靜听。
此刻他就是一個進出跟隨,多听多看的學習者。
以他如今的年紀,剛剛開始接觸機密要務的身份,這些事,本就用不著他來發言,就算想說話,也沒有提意見的資格。
他倒反能安心靜氣地分析思索了。
知府大人這手筆甚是堂皇,就算是公開整件事,也是他潔身自好,不受卑劣者利誘的美談。用完全合理的罪名,直接把人扔到縣衙來,干干淨淨抽手出來,甚至私下里也沒派人先知會韓子施一聲。
韓家再有千萬家產資,知府大人自己卻是清清白白,沒有任何可以被非議之處。
但事實上,韓子施,能不承這份情嗎?能沒有表示嗎?
「事情即然與你有關,我自然要召你來問問意見了,他陷害謀算于你,你若有意,也可狀告于他,做實他的罪名……」縣太爺撫著胡須,笑得有些矜持。
韓子施慢慢走近韓思德,徐徐彎下腰,對視著那雙睜也睜不開的眼。
那變形的臉上,全然的瘋狂,半眯的眼中,極致的怨毒。
韓子施微微一笑,這人自信滿滿地跑到知府面前去獻毒計,轉眼間,自陷死地,怕是直到現在,他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還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個結果吧。
「蠢才,大成號若只是一般的待宰肉豬,哪個當官的,能容我風光到如今,還用等到你去獻策!」他聲音極低,低得就算是對面的韓思德,也听不甚清楚,不過,現在已經半瘋半狂的韓思德,就算听到了,怕也理解不了了。
韓子施慢慢挺直身,神色悵然,嘆息道︰「畢竟是韓氏一脈,他不仁,我卻不忍不義,這些事,我就不追究了。只是……他以小人之心惴度大人之德,侮辱儒林子弟,朝廷命官。這卻是大是大非,我區區小民,斷不敢以一己之親情,壞國家之法度,大人盡管秉公而斷,我絕無異議。」
縣太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徐徐點頭。
少年躲在角落處,低著頭,悄悄翻個白眼。
知府老爺也罷,韓子施也罷,大抵那些當大官,立大業的大人物,都有這樣的手段吧。
嘴里永遠是仁義道德,光明正大,做事周全圓融沒有一點漏洞,但骨子里狠辣無情,卻不給人留半點生機。
就憑韓思德誘使朝廷命官,為非作歹,謀財害命,這樣的罪名,根本翻不了身,何必再加張狀紙,給自己加一個全無仁恕之心,全不念親情,痛打落水狗的名聲。
這里忍辱負重,全不計較,那邊重情重法,大義滅親,真個是把美名都佔全了。
他這里暗自想著,耳朵里卻不曾漏這廳中兩個大人物的每一句話。
無非是縣太爺把這案子跟本縣的大富戶提前露露底,示示好,把上下人情都先攬到了再說。
而大成號的大老板則嚴肅地表明態度,自家親人再壞,他也絕不會落井下石,但為了尊重國法,尊重兩位大人,對整件案子,他堅決袖手旁觀,不會有任何意見。
如此不咸不淡地說了一會話,韓子施就帶著他告辭離去。
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轉個彎,直奔衙門,找了戶籍書辦,先把韓忠的奴籍去了,再為一個名叫凌松澤的少年,辦理民籍手續。
凌松澤。
凌姓是他自己懇求而來。
松澤二字,是他的恩師,為他取的名字。
凌松澤,字毅寧。
如蒼松之堅毅,如水澤之寧定。
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叫花,能有今日,聰明之外,更重要的,是堅毅強韌,努力爭取,永不放棄。
世事多艱,師長苦心,盼他一生,如松勁節,縱風雪交襲,有此堅毅不改,終能盼得春至,長成參天大樹。
人過剛而易折,心過重而易老。水柔澤寧,老師望他一生安寧。所求沉靜安寧的,不止是人生,也是心靈。
師恩如海,殷切之願。
這個名字,他一生再未更易。
名姓一定,韓子施就召集全家人,宣布所有人從此改口。
只有韓諾,覺得這個有學問,有期許,有祝福的名字,沒有以前那「韓忠」二字,簡單方便,他已經叫習慣了。
不過,他的名字不論叫做什麼,對韓諾,區別其實不大。
因為,從此之後,韓諾喚他,只需要叫另外兩個,更簡單,更方便的字即可。
大哥!
不管,他當時有多少惶恐,推辭了多少句。韓子施的要求不可變更。
他與韓諾自此兄弟相稱。
韓家下人,也改口叫他大少爺。
只是,韓諾的稱呼並沒有改成二少爺,他依然是少爺。
不管是韓忠,還是凌松澤,凌毅寧,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由始至終,韓家的少爺,只是韓諾,只能是韓諾,也只會是韓諾。
(歡迎大家幫我抓蟲,汗,我看到後,會一一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