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二十二章 選擇

作者 ︰ 老莊墨韓

「琴姬姑娘,你在我家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懷想故妻,並無再蓄姬妾之心,姑娘想必已然知曉,不知姑娘有何打算?」廳中,除了座上的韓子施,堂下的琴姬,旁听的凌松澤,再無第四人了。空蕩蕩的廳堂中,韓子施平和詢問的聲音,都顯得有些空曠。

「我不過是奴婢姬妾之流,生死性命皆在主人之手,我自己又何談什麼打算?」琴姬俏立堂下,美眸依舊,只是眸光深處,隱隱有些空洞「不過,老爺即召我相詢,想必是已經為我想好了吧?」

韓子施笑笑︰「女子終身,總該有個依靠,我為姑娘籌劃了兩條路,由姑娘自選。」

他話聲微頓,琴姬只半垂著頭,安靜地聆听。

「退之是我好友,母親早亡,原配亦喪,膝下也沒有一兒半女,十分孤寂,若能有個知心人相伴,我也為他歡喜。退之一身才華,又有心天下游學,若有人一路照顧,衣食冷暖,我也就放心了。他並非狷介之人,有我幫襯,饑寒溫飽之憂,是斷沒有的,但舒適享樂,卻也談不上,不是我不給,是他定不肯要。跟著他,灑月兌自在,是少不了的,但飄零苦難,也定是有的,未來是否會有一個安樂富貴的生活,我和他,都不能保證。但你若隨了他去,他決不會負你,棄你,這一點,卻絕不會有問題的。」

韓子施始終面帶微笑,語氣平和,听不出努力撮和之美意,卻也無離間攪亂的惡念,他只是非常坦然地說明一切,好處,壞處,攤開來,明明白白放在眼前。

琴姬沉默著,良久,良久。

韓子施心平氣和地等著。

很久之後,琴姬的聲音,才輕輕響起來︰「無論如何,老爺能對我如此坦誠以待,能給我這樣的機會,讓我自己選,我都感激在心。」

那聲音輕弱,沒有太多的悲涼,只是一種認命後的悵然。

半個月的相處,琴與簫的相合,拜師的沖動,知音的相許,這其中,固然有功利,有私心,但也絕不是沒有傾倒,沒有佩服,沒有感動的。

誰也不是傻子,有沒有真心,動沒動真情,不可能完全沒有痕跡的。

音樂,曲律,琴聲和簫聲,更加做不得假。

那人的溫文爾雅,那人的滿月復才華,那人眼中的溫柔,憐惜,感嘆,甚至對她音樂的贊許,認同,清晰而干淨。沒有高高在上的憐憫,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視與不屑。他不是沒有看到她的作偽,然而,他依舊全不藏私地教導她,幫助她。使她在韓家,由一個無人聞問,別有居心者送來的禍水,變成了極受禮遇的半個客人。

一個美麗的青樓才女,遇上一個懷才不遇的落拓書生。

這可以是極美麗的傳說故事。

但傳說,只是傳說。

琴姬這樣的瘦馬,走起路來風擺楊柳,風姿綽約,但裹著的小腳,讓她穿過稍大一點的花園都要侍女扶著。這樣的雙腿,可能伴著人,踏遍萬水千山。

十指縴縴,勾魂攝魄,其實自小到大,連條手巾,她都沒有自己擰過。這樣的雙手,怎麼照顧別人衣食冷暖。

她能彈琴,卻不會繡花,她擅書畫,卻不懂烹飪。

她受的所有教育,就是怎麼奢華,怎麼取樂,怎麼有風度地勾引男人,怎麼有品味地享受人生,而不是怎麼居家過日子。

長這麼大,她吃的,穿的,用的,能讓普通小富人家的女兒,羨慕到死。

似她這樣的女子,所會的唯一生存方式,就是如絲花一般,依附著有權有勢的男人活下去。

韓家對她,已是好吃好喝好照顧了,但因為韓家下人不多,家中生活,更重簡約方便,這大半個月來,她的生活,已比過去,差了許多。

吃的不是很合胃口,房間不夠亮堂,床被不是絕對綿軟舒服。甚至平價燈油的味道,都有些煙氣,令人不適。茶葉不算好,衣服布料,也談不上精美。

這些並非不能忍受,這些她也真的並不介意。

她確實渴望安寧平淡的生活,而非為哪個權貴老頭子歌舞承歡,數載風光後,爛死在陰暗中。

如果凌退之能長留韓府,能一直做韓子施的幕僚,貴客,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爭取,只求在他心中留一席之地。

然而,天涯飄泊,四海求學,說起來,是很瀟灑的,可是那餐風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的滋味,可是與灑月兌半點關系也無。凌退之是有真才學,可也是真的不合時宜,飛黃騰達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不會沾韓子施太多的光,一人灑月兌而行是自在,勉強帶上個女子是情份。再要有什麼丫環下人,那是痴心妄想。連自己沒有侍女服侍,都不知道怎麼過日子的琴姬,真的能照料得了凌退之?

或許一片赤誠,一腔真情,會有驚天的勇氣和熱血,堅持個幾天,幾月,但是,絕對堅持不了幾年,幾十年。

她這樣所謂的才女美姬,,在真正流浪的旅途中,只會成為麻煩和累贅。

他或許不會棄她,不會怨她,或許會耐著心,照料她,包容她,但是,這樣的寬容和愛護,又能在無盡的麻煩里,堅持多久呢?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琴姬清醒地看著自己的內心,連一聲喟嘆,都已省了。她太清楚了,因為她沒有權力不清醒。

不用听韓子施的第二個選擇,因為,她知道,她不會選他。

她的選擇,本來也是韓子施意料中事「我欠了知府大人一個大大的人情,你若願意,我與你認個干親,辦好戶籍,為你備一份厚厚的嫁妝……」

琴姬一震,立時盈盈拜倒︰「老爺的恩義,琴姬永世難報。」

她不需要知道知府大人的性情,年紀,家中有幾房妻妾,正妻是否寬容。

對于她這樣,弱草飄萍般,只能于富貴場中來往迎送的女子來說,被不同的權貴,買來送去,都是尋常,不管情況如何,都只能接受。

重要的,是那個干親,那份戶籍,還有那筆嫁妝。

不管韓子施與知府大人之間,有什麼勾連,直接送美姬,送重金,那都有賄賂之嫌。

可是把自家一個親戚的孤女風光遣嫁,哪怕只是做妾,也是義事美談。

歷來把妓女認了干親送人的事多有,但真正花工夫辦戶籍的卻極少。

人們還是更喜歡拿著賣身契,把別人的生死禍福掌握在手心里。

象琴姬這樣的女子,再得寵愛,也是賤籍,連正經妾都不算,一旦風光不再,正妻或打或賣,生殺由人。

可若是正經入了民籍,又帶著一筆厚厚的嫁妝進門,雖然她本來是青樓女子,雖然那嫁妝實際上是送給知府大人的禮物,但她還是有臉面,有娘家,有一定地位的良妾,就算正妻,也不能隨便把她怎麼樣,只要她自己聰明小心,識得進退,將來就算年華老去,總也有一個富足安定的余生。

這確實是足以讓人效死相報之恩。

站在旁邊靜听的凌松澤微微一嘆。

韓子施永遠都是這樣,把人利用到了極致,卻要叫人一句他的不是,也說不出。

從一開始,韓子施就不打算留下琴姬,可他不會隨便賣掉一個美女,過于美麗的女子,總是很容易有傳奇的際遇,讓她們心生不滿,並不是什麼好事。而且,這樣的美女,隨便賣了,也是暴殄天物,太過浪費了。

如今出了這麼一件事,還人情之余,還把一個自己人,放到了知府身邊。

對于琴姬來說,這段日子的尊重相待,雙方相處,多少有了些香火情。

而本來是把美女當貨物,送給權貴的謀利手段,因為給了她一個她明明不會選的選擇,就讓整件冰冷的買賣,有了人情味,讓她不但不怨恨,反而心中感念……

如此姿色,如此陪嫁,琴姬最少能受寵幾年,對知府應該會有一定的影響力。即入了民籍,認了干親,娘家的地位,就代表著她在知府府中的地位,更何況,她本來也滿心感激,不怕她不全心全意,在知府面前,替韓家說話。

這樣的手段,確實要好好記著,好好學習才是。

凌松澤心中嘆息著,看琴姬最後與韓子施交談幾句,告辭而去。

琴姬出了大廳,慢慢向自己的住處走去,才走出院門,就見凌退之迎面徐徐而來。

她微微屈膝襝衽,姿態極之美妙︰「先生十余日教導之恩,琴姬一生銘記,此後必日日為先生焚香祝禱,盼先生一世安康。」

凌退之頓足止步,沉靜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輕輕點點頭,沉聲道︰「保重!」

琴姬一笑嫣然,風情萬種,漫步徐行,越過他,漸漸離去,這時,才驚覺眼中熱氣涌動,不知什麼晶瑩的東西滾落下來。

果然是冬天風大啊,什麼沙塵都進眼楮了。

她輕輕伸手拭眼,淺淺地笑。

她記得那空曠高寂的簫聲,她記得那溫柔明淨的眼楮,她記得他俯身教她琴曲時,身體的氣息,她記得,共談詩書時,明朗的笑聲。

不不不,她還沒有來得及愛上他,她只是忘不了這樣一個,心無雜念,目無鄙視,平等相待的君子。

君子如玉,他的溫潤,她會一生懷念。

所以這一刻,她的行走風姿,美得驚人,只願將最美好的一眼,長留在他的心間。

她的選擇,丑陋而現實。

她離不了富貴,離不了安樂。但她會用一生懷念,這半個月的美好時光。

她不敢冒險,她不願他眼中今日美麗多才女子,變成他日,整天只會埋怨丈夫沒用,又丑又髒又不懂理家的惡婆娘。

生如蒲草,縱羨慕芳草迎風,蒼松勁節,自己卻只能依附著磐石而生存。

她裊裊而去,一路微笑,沒有人看到她的眼淚。

凌退之駐足望她離開的身影,眉宇間,有一縷淡淡惋息。

正值此時,一陣紛亂的腳步響起,管家韓富快步疾入,動作少有地帶點慌張,臉上神情,也有些急切。

凌退之一驚,心思從這淡淡憂傷中褪出,琴姬已不知何處而去,管家正好從身邊經過,他隨口問︰「出了什麼事?」

「族長來了。」管家的聲音都有些惶然。

凌退之微微一震,那個掌握韓家村幾百口人生活的老人來了。做為韓家的世僕,哪怕現在地位已天翻地覆,當年余威仍在,這位老人親自臨門,倒也難怪管家有些驚惶。

那是一族之長,韓氏之首,論輩份韓子施要叫他三爺爺。

這輩份,這身份壓下來,韓子施多少也要退讓一些。

當年,這老人因著私心,讓韓子施經歷了太多不公,而韓子施風生水起後,這位老人,卻是韓家唯一看清形勢,反對族人攀附大成號的人。

這幾年,雖然韓家不少人在大成號做事,雖然韓子施也回鄉祭了祖,但這位老人,卻是從不主動找他,鄉間重聚時,也沒同他說過一句話。

整個韓氏宗族都在大成號的財富前獻媚,但這位固執的老人,卻始終沒有折腰。

到如今,他終于坐不住了,親自出馬了!

凌退之微微嘆息一聲,真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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