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村是一個比較富有繁榮的村莊,但也遠遠不能與城市相比。
一到夜晚,村子里一片寂然,根本無人行走。四下里暗沉沉一片,連最微弱的燈光,都難得一見。
黑暗里,喘息聲粗粗重重,偶爾有一兩聲讓人心悸的咆哮響起。不過,村子里已經適應了瘋子的怒吼,照樣該休息休息,該睡覺睡覺。就連本來應該在這里照料的下人,也早不知道躲哪里偷懶去了。
一個瘋子,是不會介意待遇差一點的,就是介意,也說不出去。
全村人暗中怨恨討厭的家伙,是沒有人會關心的。
即使是他的親生父親,年邁的前族長,在連番打擊下,也已經蒼老疲憊,精力有限,只能關懷可憐的孫兒輩們,而沒有太多心力,過問這個被關在家中,某個陰暗的角落,看似僥幸活下來,其實只能一點點腐爛而死的兒子。
黑暗里,輕輕的敲門聲,微弱得幾乎不可聞。
然而,那低沉陰冷,仿佛在地獄里傳來的聲音,立刻響起︰「快進來,這鎖瘋子的地方,門根本沒關。」
在一陣遲疑之後,吱呀聲里,門被輕輕推開。
黑暗里,一個身影慢慢吞吞地進來。
「都到這了,你還想退縮嗎?」。那獰惡的聲音,低沉沉地笑,帶著無盡的瘋狂之意「要不是我故意天天說瘋話,我想你根本不會來看我吧。這村子里,你是最盼我死的那個,對不對?」
黑暗里的訪客在充滿惡臭的房間里,努力往一角縮去,努力離床上,那隱隱約約,鬼魅般的影子遠一些。
真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啊,真希望,他是真的瘋了或死了。
可惜偏偏不是,所以他不能不來。
照應他的僕人們,私下已在傳說了,這個瘋子整天在嚎叫著。
「還沒完呢,還沒結束呢,我還有後手啊……」
有好幾回,他都神秘兮兮地跟下人們說︰「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還有一個人,在悄悄幫我,他就是……」
只是每回說到這里,都哈哈大笑。
下人們也曾勸誘過,也曾拿美食引逗過,最終得到的,依舊只是,或哭或笑,或瘋言**,大家便也只把這當成瘋子的瘋話,不以為然了。
可是,韓子平知道,這不是瘋話,這個瘋子沒有瘋。
如果有一天,他的耐心用盡,說出自己的名字,那自己就完了。
不用韓子施做任何事,韓家村,韓氏族長,那些耆老們,會毫不猶豫地毀掉他。
整個韓家都嚇破了膽,他們不敢再惹起韓子施絲毫不快,只會如叫花子一般,乞求韓子施的一次次施舍。
經過了痛苦的掙扎後,他不得不悄悄在暗夜里,來到這黑乎乎臭烘烘的地方。
自從韓思德瘋掉,回村後,被整天鎖在這屋子里,韓子平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
隱約听人說他過得不好,但只有真正處身在這一片陰冷惡臭里,才可以想象得到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那些傷口,未必得到最好的處理,身上的衣服,可能很長時間沒有換過,洗澡沐浴,更是想也不要想,屎尿說不定有時候都會拉在自己身上,吃的東西,恐怕早被人悄悄克扣了,三天兩頭餓幾頓,或是只有霉的餿的可以吃。
他能活到現在,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強烈的報復願望,撐著不肯死,也許是因為照顧他的下人,希望能借著他,多克扣佔有一些衣食銀倆,所以盡可能地薄待他,卻又絕不能讓他死。
就算他父親是前族長又怎麼樣呢?
這個老人,現在,能保住幾個孫兒就不錯了。
他來看望兒子時,下人或許會提前打掃一下,弄得好看點糊弄他,他自己也不得不裝裝糊涂,不敢太精明,太清楚。
畢竟,韓思德毀掉了整個韓家村的利益,得罪了全村人,畢竟老人為了這個兒子,私下典賣了許多公有的族產,大家都受了那麼大損失,老族長哪里還敢多說什麼來給兒子爭取待遇呢。
韓子平在黑暗里,忍不住想縮成一團,不過是想撈點錢而已,怎麼就落到這個下場了呢?
「你你明明沒瘋,為什麼要裝瘋。」
「我不裝,你以為韓子施會讓我活下來,我不裝,你以為那些當官的會放過我。他們還會逼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針對韓家,針對大成號的陰謀。我裝瘋,不還是為了保護你嗎?可你又是怎麼報答我的?我回來了這麼久,你沒來看過我一回,我等了又等,一直沒听到他們議論大成號發生什麼事,我們商量好的事,到底還算不算?」黑暗里的聲音,憤怒而急促。
韓子平哆哆索索地說︰「算……算了吧……」
「算了,憑什麼,我們都說好了的,我干了我該干的事,結果弄成現在這樣,你卻想置身事外,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嗎?」。
「沒用的,那人是個魔鬼,我們得罪不起他。」韓子平幾乎要哭出來了。就是因為韓思德弄成這樣,他才害怕得退縮不已。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失敗會是什麼下場,他不敢想象,要落得韓思德這個樣子,他是不是還有勇氣活下去。
「你想獨善其身,沒那麼容易,要不然,就是你把答應我的事做完,要不然,就是我把你的名字說出來,讓我們自家的叔叔伯伯,兄弟們先把你給收拾了。」那瘋狂的聲音,肆無忌憚地威脅著。或許,他在意的,並不是陰謀的成敗,而是,必須有人跟他一起倒霉。
韓子平哭喪著臉︰「別這樣,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幫你的。我偷偷買通照顧你的人,讓他們好好對你,我找機會跟族里說你的好話,給你請大夫,讓你慢慢病好,慢慢能放出來……」
「放你的狗屁,我的病真好了,第一個不饒我的,就是這幫親戚,要不是我瘋了,除了我爹,其他人都會恨不得把我殺了,只要韓子施還活一天,只要大成號還風光一天,我要活下來就只能當這個豬狗不如的瘋子。韓子平,你給我听著,毀了韓子施,我才能得救,你才不用再擔驚受怕。」
「可,可是……」
「你怕什麼,韓子施跟官府勾結,明面上的手段,對他沒有用,除了走**,根本沒別的法子了,你還可是什麼。」韓思德森然說「失敗了,最多韓子施要了你的命,可沒準還會成功呢,沒準你還會發財呢。你要是不做,我保證,明天族里就要公審你,你一家子的下場,不會比我一家人好。」
韓子平努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哆嗦著伸手到腰上,模到一個堅硬的棍狀物,深吸一口氣,青白著臉,慢慢地向床上走過去︰「好吧,即然這樣,我就去聯系那邊,想辦法……」
怪異陰森的笑聲忽然響起︰「你不會覺得,如果我死了,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吧?」
韓子平猛然僵在那里,半天才澀著聲音說︰「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哈哈,我就知道,你這膽小鬼,韓子施你不敢對付,只敢來欺負我這個瘋子。你別痴心妄想了,我告訴你,只要我一死,我跟你的密約立刻就會傳得人人盡知,所有人都能猜到,你是殺我的凶手。」
「別開玩笑了……」韓子平勉強自己笑兩聲,卻笑得比哭還難听。
他是不信他的,韓思德早就眾叛親離,哪里還有可信的人能交托秘密,但他還是僵在那里,進退不得,一時還真不敢上前。
「你以為,我身邊沒有人了是吧?你以為我是在詐你,對吧?哼,你也不想想,我一個人,真敢又是官府,又是土匪地算計韓子施,我這麼點錢,就能買到一個,從小到大,用金銀錦繡堆著養出來的絕色瘦馬?我也和你一樣,骨子里也就是有點產業的富裕農民,為什麼膽色能比你大那麼多?」那窮途末路的假瘋子,此刻的聲音幾乎是得意洋洋的。
韓子平愕然︰「你,你……」
「大成號肉太肥了,又只有韓子施一個主人,盯著看著的人,可不止我們韓家。你以為那些豪商之間的兼並,商戰,都是好玩的吧?只要韓子施一倒,大成號就完了,原有的生意渠道,產業,那都是亮晃晃的金子,不知多少人心動呢?大成號里做事的韓家人中,我是嫡系,又是韓子施的長輩,這三年來,其實一直有人刻意結交我。琴姬是我上回押運貨物到江南時買的,江南是繁華膏腴之地,富貴風流之極,那種瘦馬,那種風情,能把鐵石人都化了。只是那價錢太高,我買不起,不過,有人出得起這個錢。他們以前以各種借口送給韓子施的美女,總是被無情送回或轉賣,琴姬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嘗試了。他們不信,這樣的女人,韓子施也能拒絕,為了怕韓子施有防範之心,才借著我的手送出來的,所以,小五,我們不是孤單的,我們一直有後援,就算你失敗了,他們最後也還是會動手的。可要是不經我們的手,最後,我們能分到的好處,也有限得很。」
韓子平怔怔地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等你把事辦了,才真正算是自己人,我才會告訴你,不過,你的事,他們都知道,總之,你辦了事,成與不成,大家都承情,你不辦事……」韓思德陰慘慘地笑「你不辦事,不但我饒不過你,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韓子平呆呆站了半天,腦子一片混亂,一時分不清這是真相,還是韓思德編造出來,哄騙他上當的話。
「小五,你只偷偷跟那個家伙聯絡,別讓其他的土匪知道你,其實沒什麼風險的。更何況成功的機會很大。韓子施再聰明,也不過就是個商人,那些陰謀手段,我們加起來都搞不過他,可是,直接拿刀劍說話,咱們一力破百巧,他再多詭計,也來不及施展。小五,你雖不如我慘,可現在的日子怕也是不好過的吧。這樣縮著腦袋手頭緊巴巴做人,一天兩天忍得住,一輩子這樣,你受得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的兒女想……」韓思德的聲音低沉,如地獄里惡魔的誘惑。
韓子平終于無限苦澀地說︰「好,我去試著找找他,看能不能搶幾回大成號的商隊。」
「不是試試,是一定要辦成,不是搶大成號的商隊,是盯緊了,專搶韓子施親自跟貨的商隊,搶東西是順便,最重要的是借著機會一刀殺了那個家伙,外人還只以為是搶劫里混戰造成的。」韓思德的聲音斬釘截鐵。
韓子平猛得一震,顫聲道︰「你……」
「這是唯一的辦法,小五,韓子施太聰明了,又跟官府關系好,光搶他的貨,能搶幾回,只怕風光個兩三回,這幫土匪就要落到官府手里。你把眼光放長遠,韓子施的命,抵得了無數的財貨。強盜搶走的越少越好,反正他一死,我們這些韓家人,就能名正言順去分財產,順便照顧他那個沒用的兒子……」冰冷的聲音里,殺機森然「小五,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韓子平如木頭一般,直愣愣呆站在那里,過了很久,很久,才響起一個極低弱彷徨的聲音︰「好!」
就在同一個夜晚,縣城里,韓家大宅,凌退之正同韓子施說起,離別後的行程。
正月已經過完了,大成號的各項生意,全部恢復。凌松澤,也接受了凌退之離去的事實,且又要開始忙著在各個店鋪里,進進出出,學習經商之道了。凌退之也不想再拖延,本來已經決定的行程了。
韓子施也知留無可留,點點頭說︰「好吧,退之,我建議你先去泰安。那邊的泰安書院這幾年名聲甚大,文風極盛,全國上下,不少有才之士聚集在那里,你去看看,或有所得,而且,大成號最近也有一大批貨要往那邊運,我正好親自跟隊,也順便送送你。」
凌退之一笑點頭︰「毅寧他……」
「當然也跟著去,最後一程相送,我就是不許,他也必是要跟的。家里有韓富韓貴看著,諾兒也不是生事的人,我放心得很。」
二人相視而笑。
這一夜,他們在燈下品茗,閑談過往,往事歷歷,依依難舍,全不知,最後的一程相送,也許會有意料之外的刀光劍影,萬千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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