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虎翹著二郎腿坐在草堆上,拿著明晃晃的短刀,剔著牙縫里的狗肉,拖長了聲音說︰「這事,可不好辦啊?」
「有什麼不好辦的,大隊人馬不是都拉出來了,只要等他們來了,一擁而上,殺了再說,我不會虧待你的。」穿著一身寬大的黑袍,領子立起來,遮住下面半張臉,上頭還戴一大斗笠,壓得低低的,連聲音都壓成了一條線,韓子平的打扮,不可謂不小心了。
趙二虎斜著眼,盯著自己少年時的無賴玩伴,微微冷笑。小時候勾肩搭背,踢寡婦門,偷看大閨女洗澡,搶過路的行人,什麼壞事都一起做,如今出息了,就裝起正經人了,只當從來不曾認識過自己這個強盜頭,冷冷淡淡,見面都要繞著走,忽然有一天找上門,果然不是憶起舊情,而是要借他的刀殺人。這所謂的正經人,比他這個一般只搶東西,不殺人的強盜還要狠呢。
趙二虎這位所謂的強盜頭子,並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風光。
一身衣裳,也是粗布,也打著補丁,全身上下,就手上的刀稍稍值錢一點。他拖出來的所謂大隊人馬,除了五六個心月復,稍為精干點,其他的全是粗手大腳,破衣爛衫的農民,連武器,大多也是粗制的棍子,做活的叉子。好在人數眾多,都是壯年,呼嘯著沖出去,打打殺殺,戰斗力倒也不算差。對付正規官軍,當然只能一擁而散,但攔截一支普通商隊,卻是綽綽有余。
這幫子強盜,無不是滿面風霜,手伸出來滿布粗繭,沉默寡言,長相也大多憨厚老實。出來干活,聚在一起,人們眼中雖有些微緊張,些微興奮,甚至些微的凶狠戾氣,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還只是一群,沉默著忍受苦難的蟻民。強盜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砰分金銀的強橫瀟灑,除了趙二虎等少數幾個人偶爾來那麼幾次,真正的嘍羅們,其實是遠沒有這種瀟灑的。
不過,韓子平倒也並不失望。因為強盜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真象那戲文里,傳說中,拿著人肉下酒,動則殺人盈野的山大王,他小小一個韓子平,還真不敢往上湊和呢。
那種嘯聚山林,立寨掌旗的所謂匪徒,其實也就比揭桿造反好一點了,哪個官治下,有這種匪患,他的考評,那就只有一個字,劣,兩個字,極劣。
顧大知府還算是能吏,治下之地,遠離戰亂地區,商業繁榮。即要商路暢通,哪里又容得了這樣的大匪。
所謂的匪,其實就是幾個強硬些,膽大些的無賴子,呼嘯招喚著一幫活不下去的農民,偶爾出去干一票,回頭接著沒事人一般種地過日子罷了。
商業越繁盛,城里小民的日子越富裕,不代表村里的農民能跟著享受到好處。反而是城里有錢的人多了,越發要去鄉下買田買地。
而農民,也不是全都象韓家村這樣,大村大族,一聲招呼,隨便就能聚起上百青壯的。
普通的零散農民,或是小小村子,十幾戶人家的小宗族,一向是官府欺壓,開刀的對象,在不斷的稅役攤派和土地兼並中,失地農民越來越多,而地主的嚴苛無情,讓佃戶們的日子,更是一日難似一日。
人被逼急了,為了活下去,什麼事也干得出來。
各村各鄉,總有幾個膽大的,大家在有心人的號召下,偶爾出來干一票,得了好處,回頭又混入萬千農民之中,老實巴交,種地過日子。就如一滴水融進了海里,根本找不出來。
這種兼職的強盜,反而比那有名有姓,有山有寨的匪徒難對付得多,因為他們化身千萬,他們可以是任何一個窮苦到活不下去的農民,官府很難把他們找出來,自然也無法對他們采取什麼措施。
不過,好在他們大多是求財活命,搶的也多是便宜的糧食,食鹽,等即可以自己用,又方便換成錢的東西。
顧知府治下,太平安樂,這些商品並不缺,商隊里損失一點,也不是承擔不起。他們也大多是搶一筆,過上好些日子,再遇上活不下去的情況,就再出來做一筆。並不敢真的囂張妄為。搶成功了,也大多只要貨,不傷人。商隊不反抗,他們也不會把事情鬧大。
官方也罷,大的商戶商會也罷,心里其實都知道,這些強盜們的底細,只要一天還在搞各種稅役攤派,一天還有土地兼並,地主們的一年高似一年的田賦一天不降下來,這種事就永遠不會停止,根除是根除不過來的。
真把大批的失地農民逼到了極處,弄出民亂來,反而更難收拾。
所以,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並不過于追究這種事。
商隊只要能破財消災,也不去報官,強盜鬧得也並不頻繁,也並不傷人。有時候,商隊強硬一點,不讓搶貨,但肯付一筆不算小的錢來買路,強盜也肯罷手退走,即然沒有人聲張,官府自然也就當做不知道,並不追究了。
說穿了,商隊當這個被搶的錢,是正常花錢買路,總要讓當強盜的得些好處,鄉里鄉親的,他們不把事情做絕,保住了相對安全的商道,才是最重要的。
強盜們雖不識字,雖是沒見識的農民,但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也清楚,真惹急了商隊,不是出大錢來剿匪,就是干脆廢棄了這條商道,另走別路,到時候,吃虧的是他們自己。
兩方面都有些默契,都守著彼此可以接受的底限,過下去,真要有一個大商號的東家,在押貨路上被搶劫殺死,這種事,不但大小商家們接受不了,就是強盜團內部,也未必會同意。
「大家出來做這要命的事,只是為了活下去,不是為了結仇。殺了一家大成號東家,得罪的,可是全府上下下下所有的商家,那些人別的沒有,就是錢多,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官府也好,民團也罷,全跳出來剿匪,我們能有什麼好日子過。」趙二虎皺著眉訴苦。
「你不是故意殺他的啊,他帶人反抗,你們在爭斗中殺了人,這樣,別人也怪不得你們,反而給別的商隊一個警示,以後你們出門做生意,別家商隊就更加不敢反抗了。」韓子平急促地說。
雖說商隊大多並不會真的跟強盜團血拼,但也不是每一回都自認倒霉的。一般押貨,多少也有幾個武師隨行,哪怕只是做樣子呢。踫上強盜時,膽氣豪點,確實也會發生火拼事件的。
韓子平到底在大成號干過三年,對于大成號下屬的勇敢負責,還是十分了解的。大成號商隊來往運貨頻繁,也遇上過幾回強盜,每回護衛的武師,都是舍生忘死的沖殺,大成號,上至商隊的掌事,下到車夫伙計,都是抄著順手的家伙,死死守護貨物。
農民組成的強盜團戰力其實是有限的,真遇上了這樣死戰的,他們未必有勇氣,戰斗到底,畢竟不搶這家搶那家,何必拿命來硬拼呢。
三年間,大成號各處商隊,共發生過五起遇盜事件,每次都是在展現足夠的勇氣和決心的血戰後,保住了貨物。大成號雖然不會報官,但會把整件事,通報各處分號,所有參予人員的苦戰,戰後的獎賞,受傷之人的救助,死者的撫恤,無不清楚明白,參予人員的名字,更是永遠記在,各處的大成號要事錄里。所有經歷過抗盜血戰的人員,活著的可以享受極高的待遇,在各地大成號分號,都得到僅次于韓子施的尊重禮遇,殘廢的不但能得到大筆的賞錢,而且大成號會給他分派輕松的活計,大成號還在一天,就雇用他一天,而死去的,家人不但能得到巨額撫恤,妻兒父母也由大成號按月送銀子上門,孩子由大成號負責教養學習,將來可以直接進大成號,從中層做起。
甚至有人計算過,有兩回,大成號處理善後所花的銀子加起來,比那整批貨的價值還高。
但是大成號的做風,始終不變,而每出一次遇盜事件,情況通傳各分號後,所有伙計們,對大成號的忠心更增一分,將來再次遇盜,更是人人奮勇,根本沒有膽怯後退的。
所以韓子平對于這次攔截大成號,最後演變成血戰,是十分兀定的。
他特意要求趙二虎,把手頭能叫來的人手,全部調來。為了這筆大生意,趙二虎不但動用了自己的全部人手,還整合了其他幾批人,只是整件事,以他為首,他暫時算整個隊伍的老大。這整整數百人的隊伍,遠超過,平時強盜隊伍的幾十人出動的規模,就是為了確保,能夠一戰成功。
趙二虎卻對可能的血戰不以為然「那可是大成號的大東家,他的命多精貴,咱們這麼大陣仗,他們哪會跟我們拼,自然是破財消災了。」
韓子平一咬牙一跺腳︰「我保證他們肯定會打起來的,要萬一不打,總之你想辦法弄成他們要打,把局面搞亂,乘亂殺了他就是,只要他死了,照規矩,我帶路傳信的一成我不要了,將來,得了韓家的好處,總也少不了你的。就算商會報仇又怎麼樣,那幫子種田的,是死是活,與你有什麼關系。到時我有了錢,替你買個新戶籍,讓你改名換姓,也當幾天城里人,將來大成號的好處,也少不了你一份……」
事情已走到這一步,再也回頭不得,退步不得,他一邊流著汗,一邊絞盡腦汁,努力想著自己還有什麼好處可以許。
趙二虎在心中冷笑,等的就是這些話了。
誰願意一輩子當見不得人的強盜,搶了一回又一回,誰知哪一回會失手,誰知官府哪一天變臉。
只要他能月兌身出來,誰在乎那些被利用的莊稼漢死活。
他招了招手,在場幾個心月復都湊過來,低聲商量,他們有刀有劍有人馬,又是領頭人,把商隊一圍,指揮一幫沒見識的農夫打架,要殺人,還怕找不到借口,掀不起亂局嗎?
這里匆匆商定,那邊就有一人急急忙忙地過來,低聲稟報︰「老大,埋伏的人發信號了,商隊過來了。」
趙二虎,點點頭,站起來,一揮手,隊伍里這幾個躲在後方,喝酒吃狗肉,商量著陰謀的頭領就都站起來,向著埋伏點而去。
大路上,遠方車馬聲亂,煙塵漸起。
道路旁,草地里,大樹上,巨石後,山坡下,伏著,扒著,藏著不知多少人。
壓到極低的聲音里,也有掩不住的興奮。
「總算來了,再這麼空著肚子等下去,待會都沒力氣打了。」
「咱們餓兩頓就算了,可憐家里的婆娘和小嵬子,這次,無論如何,得弄些東西回去。」
「放心,這可是大成號的貨,听說還有東家親自押呢,老大說這筆是大買賣,好多錢。沒準他們那貨車里,裝的直接就是大錠的銀子呢。」拿把破柴刀當武器的莊稼漢,望著遠方越來越近的車隊,眼楮都是紅的。
「大成號可是敢拼能拼的啊,這要打起來……」
趙二虎堪堪趕到埋伏點,恰好听到這動搖軍心的話,沉著臉斥道「怕什麼,咱們多少人,他們才多少人,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打,就算打,咱們也不怕。」
其他幾個頭領,看他陰沉的臉孔,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低聲喝斥彈壓,確保軍心穩定。
下頭一片寂靜,老實巴交的手下們,對于這些能帶著他們做買賣,讓他們在絕境中活下去的首領十分敬畏,雖然每回生意,首領都要分走最大的一筆收獲,而他們得到的,只是在短時間內,一家人可以活下去的物資,但只要能活著,他們也就滿足了,對于首領,一向是沒有人敢于反抗的。
大家安靜地隱藏著,直到那不過四五十人的商隊漸漸進入埋伏圈。趙二虎沉聲下令︰「上!」
「沖啊。」
「搶啊。」
一陣紛亂的大叫聲中,幾百個破衣爛衫的壯漢,拿著各式各樣的粗糙武器,從道路兩旁各個隱密位置沖了出來,轉眼就把商隊牢牢圍定。
(周末兩天不家,又熱又奔波,不但耽誤了更新,自己還幾乎病倒,昨天從下午開始頭疼,到晚上,愈發厲害,在床上用力枕著太陽穴疼的位置,疼得要命,卻睡不著,連起來喝口水的精神也無,偏偏睡不著。好不容易半夜兩點時才睡了,還做噩夢,夢里,全是稿子通不過,要求全部重寫,在黑暗里失重墜落,俺也不知這頭疼到底是累的,還是精神壓力太大了,不過,幸好今天起床好,緩過來了,否則怕是連更新的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