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地把自家的產業分給別人，按理說，任誰也不會答應，但是，正如韓諾所說的那樣，文素秋在震驚之後，呆呆想了一夜，然後，同意了。
而凌松澤本來手掌整個韓家財富的所有權柄，現在要生生分出一半來，他也應該使盡手段來拒絕韓諾的提議，但事實上，他只和韓諾談了短短幾句話，也就答應了。
文素秋並不是貪財的人，她的諸多行動，只是因為自家的產業，不能被別人控制這一正常的想法，她只是害怕有朝一日，財產被人席卷一空，所以要居安思危。
但她自己也知道，缺乏韓諾的支持，她的諸般手段，並不足以對抗凌松澤，只不過是聊勝于無罷了。這樣的爭斗累身累心，且茫無希望，這幾年下來，她自己都覺得身心俱疲，為這個家操心勞力，平白老了許多年，丈夫還並不喜歡。
是為了那渺茫的整個家業，去孤立無援地爭斗到底，而且就算得勝，在爭斗中，必然也損失巨大的慘勝，還是伸手去接這唾手可得的一半家產呢？
雖說是心中有憾，但大成號何其之富，得到一半，已是一份足以傳諸子孫的大富家業了，他們家中人口簡單，她和韓諾都不是奢侈的人，真的是足夠了，足夠了。
至于凌松澤，他需要的是一份足夠的財富，事業，讓他施展，任他揮灑，再沒有半點掣肘。理所當然用自己的產業，還是頂著替韓家打理產業的名頭，其實是有極大區別的，雖說是要損失一半的產業，但名正言順這四個字，是值大價錢的，何況，一半的大成號，也足以施展了，再說，他在大成號多年經營，就算分了家，另一半他也絕不是影響不到的。
即然三個人都同意，你好我好大家好，省了爭斗，省了翻臉，省了壞名聲，又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免不了會有些，他凌松澤太貪心，不謙讓，不肯知恩圖報，居然能厚著臉皮，分義父留下來的財產，這一類的閑話，但相比以奴欺主，霸佔恩人產業，等等，原本做好準備要面對的惡評，這種話根本無足輕重。
然而，事情雖定，要真正實施，卻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大成號的生意遍及整個安定府，各行各業都有涉入，各類房產地產貨物數不勝數，來往客戶，合作伙伴，無比繁雜，更兼著各地都有實權官員入股其中，這要分起來，談何容易。
凌松澤和文素秋破天荒坐下來密談了許久，然後，再輪流召渭城的各處掌櫃帳房，帶著大量的帳冊進來，慢慢翻看著由他細細解說。
只本地的帳目，已經看得文素秋暈頭轉向，昏天黑地了。但大成號真正的實力，斷不可輕泄給外人，其中更牽涉了許多官員的暗股，很多復雜的關系，看得文素秋一個女人心驚膽戰。
她也知事關重大，別說是韓家，或王家的族人，就是文家人願意出面幫忙，她也不敢叫人來看這樣的帳目，至于丈夫……
韓諾並沒有置身事外，讓他看帳他也肯看，只是看得飛快，一屋子的帳本，契書，他居然一天不到，就翻完，看完了還說，大哥會好好分的，你放心……
算了，這個丈夫，被人賣了，還能給人數錢，不敢指望他了……
文素秋硬著頭皮，繼續上陣。
她所學的算帳能力，都是以普通管家為標準訓練的，硬撐著這麼看下來，光是渭城一地的，已經讓他短時間內迅速消瘦憔悴了下去，整個人都沒有精神，整日整夜地精神恍惚。
做生意原來是那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啊，維持一個這麼大的生意，原來是這樣辛苦的事啊。
她看著凌松澤的眼神里，都漸漸少了猜忌，多了些敬畏佩服了。
凌松澤心里很舒服，看人挑擔不吃力，天天坐享其成，還防這防那，現在知道干活的人辛苦了吧
可別人不知道啊
分割大成號是何等大事，暗中牽涉的財富和當權者的利益又有多大？
連最多心的文素秋，這回都要咬緊牙關，死死地守住秘密，對外只號稱要拿出主母的身份，查查大成號的帳，其他半句口風都不漏，平時再交往頻繁，交情不錯的人，這時候，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就是貼身的丫頭都不知道，每回對帳，纓兒芙兒都只能守在外頭，不過，對這種大賬，盡可能保守秘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倒也沒有人疑心。
只是文素秋的樣子實在太憔悴了，幾個丫頭心疼得勸了又勸。王家人，韓家人表達過關心之後，也會很誠懇地表示，願意替她分憂，不必這樣辛苦的。
至于文家人，差點以為她在韓家受了虐待，嫡母還很正式地跟她談過一回，表示出家族隨時願意替她出頭的意思。
其他常來常往的女眷們，當面表示關心，背地里幸災樂禍地議論，估計是韓家那個老實男人終于想開了，怕是看上哪個漂亮姑娘了吧，早該有這一天了，那個生不出兒子來的女人，也不能把天下的好處都佔全了。
磕磕踫踫，勉勉強強，文素秋似懂非懂地總算把本地的賬目，契書，都過了一遍，為大成號驚人的財富震驚之余，基本上，也再沒有足夠的力氣，精神和時間，去細察全安定府的產業了。
只得放棄，由著凌松澤分吧，反正她算明白了，再怎麼弄鬼，他們分到手上的財產，都已經足夠三世富足了。
再說大成號財富背後牽涉的各地官員也太多了，大成號分家，沒有那些人的同意，支持，也是不成的，這些事，她一個女人如何周旋，還不是要凌松澤去出力。
凌松澤在大成號這麼多年，根深蒂固，不可能一下子清出去，大成號渾然一體多年，真要硬分，也還是牽絆不斷的，將來，怕是還有許多事要仰仗凌松澤。
罷罷罷，且由他吧，真要計較得太細了，凌松澤如何且不論，她自己先就累死了。
這被逼到極限，無可奈何想開了，她還先問了韓諾的意見。
韓諾倒沒說什麼，可那表情卻分明是「你早這麼干，不就不用辛苦了嗎？」。
難得看丈夫有一次這麼生動的表情，卻是為著這件事，文素秋真不知道自己這累死累活的是在干什麼。
一氣之下，她直接對凌松澤說︰「大哥，你看著怎麼分好，就怎麼分吧，我一個女人家，哪里懂這個，大哥瞧著哪些生意容易些，方便些，劃過來便是，你兄弟那樣的性子，我又是個女人，圖的也就是個省心，這麼大的事，我們也就只信得過你了。」
她語氣誠懇，眼神真摯，話里話外，還不忘帶上韓諾，凌松澤听著頗有些訝異，這女人功夫見漲啊，這瞎話說的，聲情並茂，居然真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想省心，不分家不是更省心
心里嘀咕著，凌松澤該干的事，倒還是一一做到了。
文素秋話說到這份上，他還真不好欺負一個女人，最後他的劃分，至少那些商場打滾幾十年的老人精們眼中看來，都算是比較公道的。
當然，分家不是他們自己關門分分就能辦到的。
其後，用在跟各個掌櫃，帳房，各商號實權人物談心，安撫，用在各個店鋪，倉庫盤賬清貨，用在凌松澤走訪各處要員，同那些大成號的暗中股東們溝通，等等瑣碎之事，足有半年。
這半年中，隨著大成號的種種動作，隱隱也有些風聲傳了出去。
上門拜訪文素秋的客人，邀韓夫人聚會的請帖劇增，經常出入夫人聚會的文素秋卻一反常態，一概以身體不適拒不見客，也不出門應約，倒也避過許多無聊的人與事。
王家人上躥下跳，天天跑來喊著韓家人的錢怎麼能分給凌家，這是明著搶，韓家族長夫人也頻頻登門，雖不這樣惡形惡狀，但也面有憂色。
「凌松澤為韓家也算是出過力的，和子施也有父子名份，分點家業，也是應當的，只是分幾成，怎麼分，這里頭千絲萬縷，玄機太大了，便是有幾萬銀子的出入，怕你一時也未必看得出來啊，再說，這家業到底還是諾兒的，豈有義子與獨子對半分的道理。素秋，很多話，只要能不說，我們都忍著不說，可這回，實在是不說不行了，素秋，且莫說這家業兩分，極難真分得公道，便是真正對半分開了，這生意做下去，諾兒怕不是凌松澤的對手，將來的事，怕是難說啊……」
這些話，不可謂不具煽動力，要是分家之議的最初，听了這話，文素秋就算還能堅持分家，怕也要找幾個信得過的韓氏族人來幫手了。
然而，文素秋前一陣子已經受夠了，對大成號的財富，有了個較清楚的概念後，她其實真不擔心，分家後吃多大的虧。
一個女人有什麼商場上的雄心壯志，只單純要生活富足，錢到了一定數目以上，再多的，也只是數字而已。
更何況，大成號真要精打細算，一點虧也不吃地分清楚，那得分多少年，才分得完，只怕家還沒分完，她就先完了。
所以這種話听了一兩次之後，這些人再上門，自有下人，也一概以夫人身體不適，不便見客來打發。
韓家族人吃了幾回閉門羹，也就罷了，王家人吵鬧了幾回，就去文家搬文素秋的生母，但文家踫上分產這種大事，更是自律，幾個月間，從不派人上韓家門，也絕不叫文素秋回娘家，一個姨娘想自己出門，那更是做夢。
文素秋倒是少了許多煩擾。
本來，從上次游說納妾之事後，她就看出王家人不可深信，至于韓家人，她雖然對之印象不錯，但也沒必要非逆著丈夫的意去親近。
以前跟他們走得略近，不過是無人可用，無可奈何，現在，事情可以這樣解決，自然就不必再受他們轄制了。
其實凌松澤這邊的阻力也同樣巨大，參股的官員們不可能信任文素秋或韓諾，大成號的掌權管事們，都是拿著巨額干股分紅的，換了一個誰也不寄希望的人管事，他們的利益就受到了巨大的威脅，甚至大妞娘家這邊，幾代世僕，看著凌松澤長大，如家人般親近的人，也都不贊同。
他們受韓家恩重，只覺得這樣明目張膽分韓家的產業，太過份了。
相比文素秋可以閉門把一切吵嚷關在外頭，凌松澤卻要頭疼得多，哪一邊，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哪一邊都是必須安撫的。
半年多的時間，他四下奔波，和許多官員們秘談，其間雖極之辛苦，但最後終是如釋重負。
面對大成號干將們的哀求，他不斷解釋，保證，安撫，向他們說明自己的難處，並一再擔保，就算分家了，他也不會不管韓家這邊的生意。
對世僕們，他細細解釋分說，讓他們理解現在的局面，並一再保證，他不是分家，而且名正言順，再不受質疑地替韓家看著財產。將來，萬一文素秋撐持不定，敗了家業，有他手里掌的這一半財富，韓諾一家，還能有閑逸自在的生活，錢財身外物，何必非要僵到最後翻臉的地步呢？
相比他費盡唇舌，操盡心力，整個分家過程中，最省心的還是韓諾。
哪怕是一個路人，也要費大力氣，討論一下大富豪韓家分家的事，哪怕是一個尋常百姓，對于各個生意已融進他們生活中的大成號分割，也會關注一下。
而他這個韓家主人，只要文素秋和凌松澤不要求，他就不聞不問不管，連賬本都不用再看，只吃吃喝喝睡睡，看著別人辛苦，等著最後的結局就是。
半年後，韓家終于徹底分家了。
整件事，也終于正式向外公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