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諾和楊寧等了沒多久,就有藥鋪的伙計陪著他派去的下人把銀票送過來了。
那掌櫃心中歡喜,以神速完成交易。
祖傳的東西,那也是有個價的。小尉遲的畫雖珍貴,但這個價錢也比正常的市價要高出不少了。如此大賺的生意,何樂而不為。
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一手交錢,一手交畫。韓諾與楊寧剛剛並肩走出門,卻見一陣風般沖來一群大孩子,當先一人二人倒也都認識。
「平安?」
平安雖是被一股火氣沖得頭腦發暈,但真到了二人面前來,反倒沒這麼沖動了。
他受了十多年良好的教導,禮儀規矩也是懂的,再生氣,當著客人的面,也不能過于失禮,再不滿,對于長輩,也不敢太不敬。
至少在大街上,在無數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
更何況當年舊事的陰影一直在身上,簡直是刻骨難忘,事到臨頭,還真就不敢過于造次了。
韓諾倒是看出他有事,就安靜地等他說。楊寧不好了摻和什麼,只能安靜旁觀。
後頭倒是嘩啦啦圍上一群大孩子,這時候倒是誰也不說話了,就瞪大了眼楮,等著看平安的表現。
感覺到身後同伴們的目光,真如無數鋼針直從背上扎下來一般,平安頭上都冒出汗來了。囁嚅了一會兒,終于道︰「二叔,我有話要和你私下說。」
楊寧也感覺氣氛不對了,雖然拿了人家東西就立刻走不太好,但這個時候卻也顧不得了。
「妹夫你先忙,我還有幾位同年故友要訪,我就先走一步了。」
同韓諾打過招呼,他就走了。
平安看著他手里捧著的畫匣子,眼楮里都恨不得伸出一只手來,只不好在大街上丟臉露丑,失了教養,只得勉強按著性子。
倒是他身後一幫大小孩子,低聲地議論,雖然聲音不大,但這時候感覺到情況不對的人,無不豎直了耳朵,听了兩三句,就知道是平安對韓諾花五千兩銀子買東西送人不滿意了。大家也都覺得理所當然,換誰踫上這種事,也不能滿意。
旁觀的都等著看熱鬧,下人們卻只擔心事情鬧大,主子們沒事,他們當下人的卻要倒霉。只是一堆公子哥在盯著,兩三個下人就是想勸,也不敢說什麼。
楊寧頭上都冒出一層汗來,早知道會惹出這種事,那畫再好,他也不多看一眼了。但到了這個局面,他反不好再停步推月兌送還畫軸了。
如凌松澤夫婦表示不滿,他還可以這樣做,但這麼一個孩子,不懂輕重,就算還了畫,怕也要惹出糾紛來。凌松澤夫婦還要因為兒子的小氣大失面子。
于其鬧出來,不如趕緊月兌身,把畫拿走,孩子的脾氣沒處發,或許就不發了。
他倒是快步走得干淨,韓諾自然也把那幫孩子的閑話听得清清楚楚,但卻異常平靜,只淡淡點頭︰「我們上車。」
有馬車就好,至少不會讓滿大街的人都看見。平安有些不甘地看楊寧走了,卻也微微松了口氣,那畫讓人拿走了,他也不必硬著頭皮大鬧了。
他回頭,拼命做出很大氣很隨便的樣子揮了揮手︰「我有話同二叔說,你們先走吧?」
這麼好的戲在眼前,誰肯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呵呵笑笑,就是不說不動。
平安硬著頭皮不去理他們,假裝什麼也看不見地跟著韓諾走到街口,鑽到車上去。車簾子一放下,盡管滿大街不少有心人,眼楮放光,那熱度幾乎能把簾子給燒出洞來,但到底什麼也看不見。
車夫拉著馬,盡可能地把身體遠離馬車,努力裝作自己肯定什麼都听不見的樣子。
兩個跟車的下人,一左一右,遠遠吊在車後,那確實是听不見了。
一幫小公子哥們,呼啦啦四下圍著馬車,跟著走,以他們的身份,性情,沒有在這個時候唯恐天下不亂地喧鬧起來,已經是很給平安這個會打架的小老大面子了。
但畢竟不能完全貼上去,大街上又喧鬧,任是人人把耳朵豎得筆直,終是誰也沒有听到什麼。
馬車里,平安的臉上,終于流露出明顯的不快,不滿,只是聲音卻壓得很低。
「二叔,你以後不要這樣亂花錢了。」
一個小孩子一本正經地教訓大人別亂花錢,看著似乎十分可笑,但平安是真覺得,自己比這個二叔更懂事的。
他這麼小,也知道要讀書,習武,要上進,有錢不亂花,不炫耀。可二叔這麼大的人,除了吃了睡,睡了吃,外加亂花錢,還干過什麼正事?
他怕的是凌松澤,可從來不是韓諾。
別的長輩都喜歡他,見了他就笑,愛和他說話,陪他游戲。有事沒事,各種禮物,各類好吃的都送到他面前來。
只韓諾是淡淡的。看著他從來不見高興,有什麼好東西,都只理所當然地享用,也不記得分他一份……
細想起來,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罪狀。
凌松澤的財勢動人心,為人又素來大方,自然人人來奉迎,他這唯一的獨子,更有許多人千方百計地接近討好。
韓諾說是叔叔,但人們都知道他與凌松澤不是什麼親兄弟,在平安看來,他和那些莫名其妙攀上來的親戚朋友,未必就有太大的不同,可態度相差著,卻真是天壤之別。
世人求財求利,奉迎富貴之人也不算什麼,可看著自己辛苦卑微,四下討好,所得不多,韓諾夫妻,什麼也不做,就有人當祖宗養著,當菩薩供著,真不知多少人暗中紅了眼。多少都會有些針對韓諾的閑話。只是有當年的教訓,誰也不敢做得明目張膽。常常只是隱隱點幾句。
但天長日久,听得多了,平安對韓諾的印象真是不太好,否則也不會有一時情急,在母親面前,說出不滿之詞的事了。
這回雖是被情況逼到這一步,不得不對韓諾表明態度,但他還覺得四下沒人看見,聲音也壓得小,說幾句不客氣的話,應該也無妨。
韓諾卻听得有些詫異,大人們已經很復雜很麻煩很喜歡自尋煩惱了,為什麼現在連小孩子都變成這樣了。
他不答話,平安卻只顧自己正色說下去。
「二叔,爹會待你好的,我和娘也會待你好的,但你也不能太過份。我是小孩子也知道不能亂花錢,爹也教我不能奢侈,不許散漫花錢,你這樣不好。」十一二歲的孩子,日子又過得順遂,並不曾被生活逼迫得要懂事起來,此刻,硬要裝大人,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看韓諾一直不說話,不免有些慌張︰「你听到了嗎?」。
韓諾點點頭︰「听到了。」只說听到了,卻沒說他听不听。可惜平安太小,听不出這話里的問題。
平安也不知道下一步該說什麼了,愣了半天又道︰「你不許告訴爹。」
他覺得自己很聰明,沒有在大街上對長輩無理,關在馬車里,誰也看不見,听不見,只要韓諾不說,爹就算知道他來找了韓諾,也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壓著心底的慌亂,平安努力地安慰自己。
韓諾想了想,點頭︰「好,我不告訴他。」
他本來也不會主動去說什麼,只是凌松澤是你不告訴他,他就不會知道的嗎?
看著這個表現得很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是否應當提醒他。
平安想了想,又道︰「你不告訴爹,我這次就不生你的氣了,你要敢告訴爹……」他伸手用力一拍,砰得一聲響,馬車上的矮幾竟讓這小孩子一掌拍成了兩截。
韓諾點點頭,可見這幾年小平安學武的功夫沒有白費啊。
平安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還以為他是再次承諾不告訴凌松澤,心中更是歡喜。果然這一身功夫學得好啊,平時在孩子里面,多麼風光,多麼威風啊,這一掌拍出去,多有面子。
師父講的武林秩事里,茶館的評書里,那些大英雄大俠客,向人示威,逼別人听自己話時,用的都是這一招,而且百試百靈,就沒有一次嚇不住人的。
他光想著傳奇故事里英雄人物的威風,卻渾忘了,沒有任何一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會把這一招用在自己叔叔身上的。
他自覺嚇住了韓諾,掀開車簾子跳出來。
韓諾對著那散亂的小茶幾皺起了眉,就算沒有人听到馬車里說什麼,剛才那砰得一聲大響,一聲巨震,傻子也知道出事了吧。
可惜平安完全想不到這一點,傳奇故事里的大俠英雄,需要為示威之後的收尾操心嗎?
他下了車之後,一群公子哥一擁而上,把他圍起來。雖說剛才平安一個人上馬車,有點破壞他自己的英雄形象,但剛才那砰得一聲巨響,已經讓很多人生起了各種奇妙的聯想,看向他的目光,重又充滿了崇拜和熱情。
「平安」
「平安哥」
「凌大哥」
一雙雙亮晶晶的眼楮,充滿渴望地望著他,平安的心理前所未有地滿足。看著所有人等著他解惑的表情,用眼角再瞄瞄,知道馬車正從一旁離開。
他矜持地等了一會,等到馬車走遠,這才挺起胸膛說︰「他是長輩,我不能在人前給他沒臉,才跟他單獨說說。我跟他講過道理了。他會听的。」
然後,他揮揮手,換一個方向,大步流星向前走。
小伙伴們圍著他,一迭聲地說︰「平安哥,你怎麼說的,快告訴我們吧」
大家問得越急,他越是抬頭挺胸,驕傲至極,對車里的事,也越是半句話也不多提。
畢竟他的驕傲背後,也暗藏著心虛畏懼,總是以為自己不說,旁人就不知道。卻完全想不到,因為他不說,所以,各種各樣的猜測,層出不窮,且經人口口相傳,添枝加葉,等最後傳到凌松澤耳中時,已經變成武林小高手平安跳上車,一掌把韓諾打倒,打斷了幾根脅骨,整輛車都轟然大震,滿大街的人都親見親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