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沅與皇後主僕情深,曾立誓一生一世服侍皇後,若受名爵封賞,就不便再追隨皇後身側,因此屢次拒封,但朕不能有功不賞,屢次勸說之後,阮沅方勉強答應受封,卻要求聖旨只留存于宮中密檔,並不對外公開,她只受封號,並不要朝廷俸祿供養,平日亦忠于職守,甘于平淡,從不對外炫耀。若非此次受逼,想來是永遠不會對外聲明此事的。」
吳王情緒似乎已恢復平靜,可以一口一個朕地解說整件事了。
一個女人立了大功,反正也不能封候拜相上朝堂,干脆安于平淡,推讓功績,天大的榮耀都可以不要,只為一心忠于故主,這是多麼讓人推崇的美德啊。
阿沅終于低下了頭,不是感動于吳王為她解說,是怕別人看到她古怪的臉色。
雖然那些功績是真的,但吳王由一介村夫,而歷無數征戰,成為開國之君,其間不知經歷多少險惡殺戮,殺伐戰場上拼死立下大功的有無數人,吳王自己經歷過的生死一線之危難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其中拼死相救的人,算起來,也有許多。
她的功績,要往大里說,救過吳王之母,自然是極大的,但真要一點點細論,未必值得正二品的封號。功勞官爵,還是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地往上升,才能真正服眾。真要拿在朝堂上去論,哪位將軍不是遍體傷痕,立功無數,哪位重臣不是憚精歇智,日夜操勞,她一個小小侍女,想一躍到正二品,其實可能性不大。她們這些人的封號其實都是皇後跟皇帝開談判,寸步不讓,拍著桌子要來的。也是因為她們是女子,封號再高,也不能上朝堂,任實職,因此在這方面的封號可以放松一些。再加上皇後又許諾,不需要國家俸祿,甚至沒什麼事都不會公開,吳王才松口讓步答應的。
可惜,吳王只要還想要面子,這真相就不能公布,只好拼命編好話替她把事情給圓了。
她這里听得心中好笑,芳嬪只是兩眼發直,她苦求而不得的正二品身份啊,原來還得皇上三務兩次地勸說,這個看門丫頭,才委委屈屈勉強接受下來啊,天下還有比這更沒天理的事嗎?
然而,她甚至不能有絲毫表露她的委屈與憤恨,她再性子莽撞,也不是完全沒腦子,心中明白這個時候必須服軟了。
整件事已經變成了她上門挑釁,而阿沅身為二品奉國夫人,平時不聲不響是一回事,被人逼著如奴僕般下跪時,要反抗,要對身份做出聲明,那完全是合理的,是對國法,對體統的尊重。相反,如果她乖乖行禮,那才是有失國體,才是罪過呢。
只是,換了任何人站在她的位置上,都不會相信阿沅的聲明。而阿沅,其實也沒有嘗試用別的方式,努力說服她。阿沅估計也是巴不得她鬧起來,這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
如果芳嬪能更謹慎一些,只是派人看著阿沅,然後遣人去向吳王打听,或是去宮內查看冊封的聖旨檔案,自然就沒什麼錯。
但哪一個嬪妃讓一小宮女大頂特頂之後,能忍著不發火,下令教訓一個狂妄的宮女是完全正常的。從情理上其實也沒什麼大錯,但從法理道理上,在阿沅宣布自己的身份後,她沒有去查證,而是下令對一個有可能是二品命婦的人,進行侮辱傷害,這確實是有罪過的。
而阿沅身為正二品命婦,被一群宮女冒犯的時候,出手反擊,那是完全天經地義的事。就算是直接把宮女打斷手腳,也算不得狠辣,甚至可以說,阿沅是為了施雷霆手段,震住局面,不得不如此。
而在那之後,她要趙虎臣攻擊阿沅,被追究起來,就是更大的麻煩。
她當時是真的嚇壞了,真的以為阿沅要殺她,打她,羞辱她,可實際上,阿沅只是帶著笑,一步步走近她罷了。而她用謊言欺騙,讓持戈武士去進攻一個為國立過大功的二品命婦。再往嚴重一點說,就是謀害國家忠臣,朝廷親封的誥命了,這罪名她就算是嬪妃,也是擔不起的。
「皇上,臣妾該死,臣妾萬萬想不到奉國夫人的真正身份,臣妾只是以為皇後宮里有狂妄無禮,肆意妄為的宮女,臣妾受皇上信重,執掌宮中事務,遇上此等人,不能不管,這才闖下大禍,臣妾甘心受罰,只求皇上相信,臣妾真是無心的……」
她又哭又訴,梨花帶雨,倒也頗有幾分可憐處。
吳王自然知道,這話雖是辯解之詞,倒也有七成是真的。芳嬪是懷著惡意過來的,但她抱有惡意的對象是一個宮女,不是二品命婦。就算後頭她歇廝底里,想要打殺的,也只是個宮女。一個嬪妃要殺一個宮女,有罪過嗎?
律法宮規會站在哪一邊?如果阿沅只是個宮女,那麼,她吃了再大的虧,也是活該,芳嬪最大的罪名,也只是對皇後不敬,而不是某一個宮女的生死禍福。
可惜啊……
吳王心中嘆息,當年那個女人,費那麼大心思,為身邊的人討封,就是為了防止今天這樣的事嗎?
怎麼看都是本末倒置,怎麼看都是浪費心力吧。
她要把在這些不務正業的閑事上的功夫,拿出一半來,宮里什麼威風立不起來,什麼局面鎮不住,又有什麼人,敢對她的人指手劃腳。
吳王心里埋怨著,臉上倒還是很誠懇地對阿沅說︰「芳嬪行事莽撞了,待她向你好好賠過罪,朕令她閉門思過,奉國夫人也起來吧」
阿沅莫名地打個寒戰,第一次听人客客氣氣念著自己的封號地自己說話,怎麼听怎麼雖扭啊。不過,她還是端端正正跪著︰「娘娘為陛下解憂分勞,于國有大功,小女豈敢責怪娘娘,想來是小女對娘娘有冒犯之處,在此正應向娘娘賠禮。」
吳王微微一蹙眉峰,目中略有不悅地看著她。差不多就行了,好歹是我的女人,丟了這麼大的臉,還要給你賠罪,你還不滿意,真當我看不出來,她雖氣量狹小,但你巧妙激怒她,恐嚇她,令她進退失措,本就是故意的。
阿沅穩穩跪著,就是不動,倒是毫不退讓地直視皇帝的眼楮。
你讓我跪,我就跪,想讓我起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是激怒她了,我是嚇她了,反正這也不犯法,你也抓不到把柄,她要打我罵我叫人殺我,都是實打實的。
國家功臣遇上這種事,你想說兩句不冷不熱的話,就打發我,沒門
鬧就鬧,鬧到哪里去,也是我有理,你沒臉。
吳王徐徐走向她,高大的身影,居高臨下,自然而然,形成巨大的壓迫。阿沅的臉色都不由微微發白,卻還是咬著牙,直視著她。做為鳳儀宮里最好強最年青的一個,她確實是有這個膽色的。
吳王聲音低沉的,只有彼此可聞︰「阮沅,芳嬪是服侍朕的人」
他語氣信舊平淡,卻也是最嚴厲的警告了。
見好就收吧,打了鬧了嚇了,已經夠了。真要沒完沒了,他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皇帝並沒有萬事公正的天職與義務,而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女人護短些,寬容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皇帝要是偏著心審案子,將黑作白,指鹿為馬,也不是不可以,何況這件案子,從法理上嚴格來講,芳嬪當然有罪,但從情理上,寬容點說,芳嬪最多是火爆脾氣,氣量太小,做事沖動,並不是故意的。含糊點,說一聲,一切是誤會,也不是不能和稀泥的。
阿沅被他無形的氣勢壓著,反而強掙著笑了起來,她看看還木呆呆站在那里的映荷,目光再淡淡掃一下被這連番變化嚇呆了的一堆宮人們,又輕瞄淡寫地看看落在地上的刀,還有因為內力深凝而形成的深深腳印,以及因勁氣縱橫,而在樹上,石上刻下的明顯刀痕。
然後,她慢慢伏拜下去,聲音清晰而堅定︰「皇上是明君」
吳王默然。明君不代表不幫著自己的愛妃,明君不代表一定會給別人一個公正的交待,但明君必然不能容忍有人打破某種界限,突破必須的規則。
阿沅追究的,不是芳嬪的無禮蠻橫,而是以映荷為首的宮女們,當著皇帝的面撒謊騙人的事。
映荷自己前後的兩種證言,已經讓她自己難逃欺君之罪。而別的宮女們連聲附合,尤其是斷了手腳的那幾個,竟敢自稱是為了保護芳嬪而受傷,這就是明擺著欺騙皇帝。
至于芳嬪,阿沅倒是沒法把她也拉下水。
吳王很小心,沒有讓芳嬪來得及說出任何可以被追究的話,她之前的哭訴阿沅要殺她,那是真的誤會了,並不是故意欺君。映荷等人說謊話,芳嬪沒有阻止,那也可以說她是開始被嚇壞了,情緒沒穩定,腦子還在發暈呢。總之,男人想要拉偏架的時候,根本不愁沒有借口。
但映荷等人的欺君,卻是實打實的,怎麼也含糊不過去了。
其實當皇帝的心里都知道,真正從來不欺君的臣子,下屬,估計沒有幾個,很多事,還是睜只眼,閉只眼,過去就算了。但知道是一回事,讓人當眾欺君,且被揭穿又是另一回事了。
吳王不得不嘆息,阿沅追究的角度很巧妙,把她自己的得失輕輕放開,卻置一眾宮人于欺君之地,這已是極惡劣的事件了。更何況,趙虎臣的事還更加嚴重。
侍衛們和宮女太監不同,他們不是奴才,是有官職俸祿的正經臣子,他們護衛各宮,但不是各宮妃嬪們的下屬,在他們本份之外的事,他們是不需要听從妃子們的吩咐的。趙虎臣听了芳嬪的話,帶人趕到這里來,已經有些不應當了。何況他領人圍戰阿沅,看那些留下來的拼戰痕跡,肯定他們已是全力拼殺,毫不留手,如果阿沅不是技高一籌,被人一時收不住手,一刀砍了,那是一點不稀奇的。
因為誤會芳嬪受到威脅而攻擊阿沅倒也沒什麼,但在對方已宣稱來自鳳儀宮,又是正二品命婦之後,還是暈頭暈腦,沒輕沒重地下殺手,這就是糊涂了。
吳王相信,趙虎臣只是粗心,想事情不清楚,並非故意給芳嬪當打手,吳王也確信,趙虎臣只是還沒有適應從戰場到皇宮,從軍將到侍衛的變化,所以還拿著戰場對敵的方式,應付皇宮里的爛污事。
但就算他們不是存心的,這一類事情宮妃與相侍衛勾連的事,都必須在剛剛露出苗頭之時,就立刻以雷霆手段打壓下去。
否則,簡直就是讓滿皇宮的人,都知道皇帝好說話,好糊弄,以後宮中再無規矩可言,再無安寧可期。
所有人都敢于欺君,所有人都敢勾連侍衛,暗中控制部分皇宮里的武裝力量,而侍衛們,也以討好接近宮妃為上進之道……
這種事是任何一個有理智的君主都絕不會容忍的,所以,無論如何,這樣的例不能開,這里的底限,不能讓。
其實吳王本來也打算回頭再慢慢處理這些事,只是眼下,還是盡量周全一下芳嬪的臉面,可惜啊,阿沅是拼著跟皇帝硬頂,也要把這事情當場了斷。
這樣一來,自然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皇後佔盡上風,芳嬪一敗涂地,就連自己這個皇帝,似乎也有些灰溜溜……
吳王至此,反倒啞然一笑。
事到如今,也只好讓這小丫頭得意一次了。
他心胸倒也寬闊,並不會死要面子,硬撐著讓自己下不了台。
反正是要罰的,早罰早了事吧。
「趙虎臣,朕知道你是個好漢子,此事,不全是你的錯,只是你還沒明白該怎麼當侍衛,帶上你的人,回軍中去吧。」
趙虎臣伏地叩首,熱淚盈眶,在吳王宣布阿沅的身份後,他就知道自己闖下大禍,就是斬首身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吳王沒有更多地責怪他,反而體恤安慰,已是讓他感動地不知如何如是好。
趙虎臣是為國家拼過命,立過功的人,本身又不是故意存著惡念,所以吳王對他手下留情,至于那些宮女,就不值得君王給以過多的憐憫了。
他看也沒看那些瑟瑟發抖的宮女們,只是對芳嬪道︰「這些人今日膽敢欺君,他日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你把人都換了吧,給奉國夫人賠過罪之後,你就回去待著,沒有朕的話,不許出宮門一步,宮務上的事,暫時也不用你過問了。」
四下里宮女們已是癱了一地「皇上饒命」「娘娘救命」這樣的呼聲哀哀不絕。
芳嬪臉色慘白,嘴唇哆索著,想要求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這樣的大罪,是不可能被寬恕的,她知道,自己能月兌身,已經是皇帝留情。
但是,今日之後,她的羽翼耳目皆被斬盡,在宮中三年立下的威信蕩然無存,手中的權力也被全部剝奪,除了一個嬪的虛名還沒動,幾乎就什麼也沒了。
「娘娘」四下里慘呼不絕,映荷等幾個宮女,不止是她的心月復,這些年來相伴,也都是有感情的。這一次,就算不被處死,發為宮中苦役也是免不了的了。
這樣嬌嬌的女官,二主子,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又能活得了幾天。
她顫抖著,想求情,想哀告,想著皇帝對她平日的寵愛,可是,看著吳王那始終平靜的目光,最終,她只是慢慢掙了起來,一路踉踉蹌蹌,搖搖擺擺走向阿沅。也不過就是十幾步的距離,她卻幾次險險的跌倒。
這時的芳嬪娘娘,衣散發亂,身上滿是灰塵,衣裙染著綠汁,滿頭珠玉盡落塵埃,皎好面容淚水縱痕,還沾著髒污,再不見半點光彩。
她一直走到阿沅面前,身體顫抖著,卻堅持深深施下禮去︰「奉國夫人,都是我行事莽撞,冒犯了夫人,請夫人恕罪」
阿沅知道事情也差不多了,里子面子全得了,這場戲也該收場了,終于笑笑站起來,雙手扶住芳嬪︰「娘娘何出此言,本就是我行事不妥,讓娘娘誤會了。」
吳王在旁邊,看著這兩個人,一個淚流滿面,一臉懊悔,滿眼感動,另一個笑容滿臉,眼中都是真誠與體諒,誰能相信,其實芳嬪心里恨得想把阿沅大卸八夫,而阿沅也絕不會介意將芳嬪一掌拍死……
唉,女人啊
心里正感嘆著,身後忽有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輕盈迅疾地漸漸近了,隨後傳來砰然跪倒聲,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極低極快地說︰「皇上,貴妃宮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