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鳳儀宮里的賭局早就散了。大贏特贏的蕭清商抱著香噴噴的被子，幸福地在特大號的床上打滾。
魏君綽雖然一向縱容她，但這種事，還是讓她看得頭疼啊。形象啊形象，一國皇後就這樣的形象嗎？
「小姐，別鬧了，快睡吧」
「誰鬧了，我不過是高興罷了。」蕭清商嘻嘻笑。
「我的小姐，你不小了，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啊。不能老這麼不象樣。」
「那又怎樣，人們成長，人們世故，只不過是迫于生存的壓力，不得不老成罷了，只要你足夠強，自然就可以隨心所欲，什麼規矩可以套在你身上，什麼叫象樣，什麼又是不象樣，只要是你做的，自然就是象樣的。」蕭清商沖她眨眨眼「同樣的事，別人做，那叫幼稚可笑，長不大，我做嘛，那就是童心未泯，知道嗎」
魏君綽放棄了同皇後講道理這樣毫無成功希望的努力，自去收拾了，在一旁榻上躺下。
蕭清商出身大富大貴之家，自小獨臥的時候，身邊就有下人陪著，半夜里叫茶叫水，有什麼需要都是方便的。
魏君綽是最早追隨她的人，七八歲的時候，就跟在她背後喊著，小姐小姐，夜晚陪著蕭清商聊天，等蕭清商睡著了，又得一夜數次地起身給這位亂翻亂踢的主子蓋好被子，二十年歲月匆匆，轉眼至今日，她自己一個丫頭出身的女子，已是端莊大方，儀態從容，氣度比之真正的大家閨秀，還要勝上三分，偏那位真正的小姐……唉，幾十年來，都沒見過她有幾回小姐樣。
魏君綽愁眉苦臉地躺下，一時自然是睡不著的，晚上要聊的，自然是今日讓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內容。
「真想不到，芳嬪居然事先叫了侍衛，幸好皇上及時趕過去了，否則這事情就真鬧得有些過大了……」
蕭清商打個呵欠，漫不經心道︰「戲上演的時候熱鬧，演完了也就罷了，不用老掛在嘴上，你也用不著同我細說……」
她雙手枕著頭，烏發散在枕間，渾不知自己這一刻的隨意懶之態，看得魏君綽都一陣失神。
後宮里的事，就是這樣無聊，且讓人心里不痛快吧。就算是自己這個所謂的勝利者，又有什麼值得高興與得意的呢？
宮妃大大失了臉面受了教訓，也就到此為止了，倒霉的，自然是一大堆連名字也沒有的宮女下人們。
這宮牆里的斗爭無非就是這樣吧。
得意洋洋的螞蟻不知自身渺小，而所謂的大象，淪落到去靠欺負螞蟻來表現自己的力量，又算得什麼威風。幾百年了，多少世了，不管她有多少變化，不管她的行事手段有多大的改變，到頭來，這種爛污事，還是一模一樣。
蕭清商莫名地嘆息了一聲，莫非數百年輪轉，她與她曾經看不起的那些女人們，其實也都同化地差不多了。
魏君綽尤自輕輕道︰「其實阿沅行事有些過了，她就算不立逼著皇上處置，那些事，皇上也不會輕輕放過的。只是回過頭來，慢慢行事，與咱們就不相干了，如今，卻象是咱們逼人太甚，迫人太過了。」
「無所謂，我並不需要過多的好名聲。即然我不想當賢後，這心胸狹窄，有仇必報的名聲，也能震一震人，只要能少點麻煩，其他的都無妨。」蕭清商不以為然。芳嬪有罪，必要受罰，這是到哪里都說得過去的，可是，鳳儀宮的宮女，故意激怒芳嬪，故意引她攻擊二品命婦，故意讓她出盡丑，吃盡虧，雖說沒有半點把柄可以被人拿住，但這世間聰明人那麼多，誰不心知肚明。即然仇都結定了，倒也不必非要在最後去裝好人。
「皇上心慈，那些侍衛只是降級送回軍中，並未重罰，宮女們只有三個搶先出頭欺君的杖死了，其他的，只是送去做苦役……」魏君綽的聲音極輕，多年相處，她深知蕭清商的為人，這樣一個沒有太多血腥的結果，或許可以讓她高興一點吧。
蕭清商只是低低「嗯」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只有身邊的這些人，才一直當她是大大的好人吧。真正的好人，哪里會似她這般心硬如鐵。
或許那些下人們，受到的懲罰遠遠大于她們的罪過吧，只不過是服從主人的意志，只不過是，想要在主人面前獻殷勤，立功勞，也算不得十惡不赦吧。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任。從她們護擁著芳嬪氣勢光洶洶上門找碴，而不是勸說芳嬪少惹是非，從她們爭先恐後，想要去毆打捆綁皇後宮的宮女，而不是心存厚道地止步不前，從她們敢于在皇帝面前說假話，將所有責任推到阿沅身上，而不是老老實實，有一說一，她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蕭清商未必會刻意追究那些對她來說，如同草芥般微小的存在，但絕不會善良聖母到為她們的際遇感嘆。只不過……沒有殺太多人，多少還算是個好消息吧。
她只想立立威，以後能省點麻煩，但並沒打算過，用別人的鮮血和性命來做她自己懾服世人的旗幟。
如果不是芳嬪氣急敗壞，居然招來的侍衛，如果不是幾個宮女膽大包天，敢于欺君，事情其實也不過就是芳嬪白白被驚嚇了一場，再道個歉就能解決的。
蕭清商郁悶地搖搖頭，本來這種小事，直接由她們處理了不就好了，何苦非要一條條清清楚楚報給她知道。她原是贏錢贏得心滿意足，要好好做美夢的，莫名其妙為這事，居然一點睡意也無。
她恨恨瞪眼，望著宮殿頂，那麼高曠的屋頂，這時候，居然也覺得暗沉壓抑，忽然間悶悶道︰「我有一個朋友，一直喜歡看著星星睡覺，我以前總覺得他傻氣，現在想想，天天對著屋頂確實單調，可惜啊……」
可惜不能做玻璃啊，否則我也天天晚上看星星。」
他們這些人是不允許直接把新技術運用在這個時代的，以前張敏欣就很郁悶地嘆息過，那些小說里，做玻璃，做肥*皂，造火槍的精彩歷程，她沒法重來一回了。
現在蕭清商也深有同感，不想著靠那種東西發家致富打天下，改善一下生活狀態，也是好的啊。
她這樣嘟嘟噥噥地嘮叨著，仿佛只是在說閑話，但魏君綽一直看著她，忽然輕輕道︰「小姐」
「啊」她隨意地應。
「其實，皇上挺好的。」
「嗯」蕭清商隨口接一句，忽飛快側首，用力瞪她「說什麼呢？」
「小姐，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強的，可是，你不能總這麼寂寞。」魏君綽沒來由地心里悲傷起來。
「誰寂寞，我這日子不知多逍遙……」
魏君綽緩慢地，堅定地，用力地搖著頭。
她服侍了她二十年，她總是這樣聰明，總是這樣強大，她跟著她學了無數的本事，卻還不如她十分之一厲害，但是，二十年相從，有的事，她終是看得比別人要清楚。
那麼好，那麼強的小姐啊，始終是寂寞的。
她躲在樹上睡著大覺，啃著水果時，是寂寞的。
她步步緊逼，贏光所有人口袋里的銀子，拍著桌子大笑時是寂寞的。
她毫無儀態，抱著被子，睡不著覺，埋怨著宮殿里看不到星星時，更是寂寞的。
她們十來個人，一直陪著她，可她還是寂寞的。
鳳儀宮里，最自在，最逍遙，總是歡聲不斷，可她始終是寂寞的。
這世間，什麼人能追上她的步伐，什麼人能與她並肩而立而不失色，就算是吳王，在魏君綽心里，也未必是最好的，可是，二十年來，見了多少豪杰之士，至少，他確實是最出色的。
更何況，本來就有夫妻名份已定，又是皇帝皇後的身份，真要有什麼別的念頭，怕要讓這剛剛安定的天下，再次動蕩，莫如安心適命，珍惜眼前，若能帝後一心，江山何愁不能永固，天下安能不太平，而小姐……又何必總是這樣努力讓自己高興呢？
太努力了，當快樂開懷必須刻意去追尋時，那些快樂便早已不純粹了。
「小姐，鳳儀宮閉宮多年，也夠了，這一次，即然鬧出來了，索性就……」
蕭清商輕輕笑起來「君綽啊，我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很小氣，很小氣的朋友嗎？」。
這莫名其妙地答非所問，讓魏君綽微微皺了皺眉，小姐閑聊時老會說起，這個朋友，那個朋友，她自七歲就跟著小姐，可是從沒有見過，那些傳說中的朋友。
「他本來就小氣，于情愛一事上，就更加地氣量狹小，稍不如意啊，他……就自殺。」蕭情商笑吟吟看著愕然的魏君綽「對啊，不是翻臉，不是吵架，不是分手，是自殺啊，算起來，他為著一點點小事自殺，已經好幾回了……」
魏君綽在心中月復誹，能自殺好幾回的，那肯定就是沒自殺成，估計就是裝模作樣嚇人呢。
「為這事啊，我總笑話他。我就比他大方地多，不就是這個丈夫，一個男人，吵架也好，翻臉也罷，暗中斗法也成，有一堆女人，也沒關系，他過他的，我過我的，再大的事，也不值得我難過，更別提自殺了。」燭光中，蕭清商的微笑明滅不定「我不怕分離，我不怕相敬如冰，我不怕……死亡。偶爾……」
她的目光飄渺，仿佛穿過了時間與空間，望向了無盡遙遠的地方，偶爾，夜深人靜不能眠，偶爾美酒長飲漸沉醉，偶爾，在最繁華最熱鬧之處，忽覺孤寂，那一刻，也曾有過一些可笑的念頭吧。
她搖搖頭，笑一笑︰「偶爾想起我的朋友，忽然明白，他也不全是小氣，只是很怕活，很怕活得太長太久，那些美好的東西，一點點褪色剝落，漸漸丑陋不堪，慘不忍睹，所以，在最好的時候，在裂痕剛剛顯現的時候，斬斷開來，縱然淒厲，縱然決絕，至少曾經的美好與真誠，還是鮮活的，還來不及完全改變……」
她這樣有些出神地說著，魏君綽皺著眉越發莫名其妙，听小姐這口氣，還真象是真人真事動真情，可是二十多年，雖談不上與小姐寸步不離，差得也不多吧，何曾有過什麼老愛自殺的人啊……
「我就不同了，我愛活著，我願意活著，活著多好啊。我其實也真的想過，有一個人能讓我不怕長長久久兩個人一起活下去，就算要活到白發蒼蒼，走不動路的時候，也一點不害怕，也還高高興興地一起作伴。我不象我的朋友那麼小氣，我不介意有時候吵吵架，有時候拍拍桌子，有時候發發脾氣，吵完了，鬧完了，還是可以一起作著伴，十年，二十年，三十四十年，那麼那麼長的日子，听起來都很漫長，很恐怖，但要是有一個人，讓我覺得能跟他一起活下去，再長也不怕，該多好……」
她那樣單純地，象一個孩子一樣地笑起來。
魏君綽忽然伸手飛快地拭去眼角，那莫名溢出的淚水。
「你說得對，皇帝這人其實還是挺好的，雖然做為丈夫，多多少少有些問題，但確實也是個真英雄，真男人。在這個亂世，我不會去傻到要求一個平定天下的君主，象個純情小男孩，或是第一痴情漢，可是，君綽，當年，我認可他，認可的，就是一個能安定天下的英雄，能一統山河的君主，我認定的，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丈夫。當年，那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沒人能不存芥蒂，我自己也沒打算太委屈自己……」蕭清商輕輕笑「到底意難平啊……君綽，這世上，沒有永遠快活的人，沒有真正完美的事。月滿則盈，水滿則溢，留一點遺憾吧，太完滿了，要折福的。這種事你以後不用再提，更不用多操心了。」
魏君綽還待再說，卻听得殿外有人輕輕叩門。
魏君綽起身披衣去開門︰「阿瑤」
「君姐姐，剛剛听到消息，蘇貴妃那邊，出了點事。」
鳳儀宮中，並沒有特意往皇宮各處安耳目，因此消息不算靈通，這次能及時把阿沅那邊的事回報過來，是因為畢竟還是關注了，但別的，與鳳儀宮無關的事，她們一向是後知後覺的，甚至根本不知不覺，懶得理會。
要不是因為皇後對蘇貴妃態度，與別人不同，這個剛剛听到的消息，根本不值得半夜里通報進來。
魏君綽听阿瑤低低說了兩句話，就面現愕然之色。
這可真不象是蘇貴妃會干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