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翠娥被拖到吳王面前時,下半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整個人趴在地上,身體不斷地抽搐著,連申吟都沒有力氣。
蘇貴妃低低驚呼一聲,臉色蒼白,情不自禁站起來,她雖下令杖責鄭翠娥,卻實在沒想到挨過打之後,竟是如此之慘。
吳王神色淡淡,甚至帶點笑意的斜睨了她一眼。
一向溫厚講情義的蘇貴妃會氣得下令把服侍她好幾年的鄭翠娥拖出去重責,那是真氣得狠了,可看到這般慘狀,卻又心中不忍。如此面軟心慈,如何適應得了這宮廷里的生活。
但若非如此,偌大吳王宮,他又能到哪里,去找一處心安的所在。
「這種事你不會喜歡看的,回避了就是,我自會替你處置好。」
蘇貴妃面色蒼白,卻搖了搖頭,反慢慢坐下了。
「我雖然笨,但自己眼前的事,總也不能全靠你,她是我宮里的總管,是服侍了我這麼些年的人,我以前,也是很感激她給我的教導幫助,即出了這種事,我總該親自看著你問個清楚,就算是絕了這幾年的情份,也要絕個明白。」
地上的鄭翠娥披頭散發,發出鳴咽的哭叫,含糊地喊著︰「娘娘」以頭搶地,咚咚有聲,想是听著蘇貴妃的話,更是又悔又傷了,只可惜,很多事做錯了,光後悔是沒有用的。
吳王面沉似水,看著地上這個三十余歲,本來十分氣派光彩的宮中高階女官。
她是前朝舊人,七八歲進宮,在宮廷中總共生活了三十年。在前朝時,已當了二十余年的女官,由從九品一直升到正七品,前後服侍過四五位主子,人人對她頗為滿意,也曾帶領教導過許多小宮女,個個都說鄭姑姑為人極好,又厚道,又肯照顧人。
她沒有出眾的容貌,因此也不易生起好高騖遠的心思,在宮中生活的經驗豐富,人緣極佳,為人又穩重能干,前朝的嬪妃,也都愛用這樣的人。
後來天下板蕩,京師動亂,皇宮也幾乎被大火焚燒為廢墟。但不管什麼人掌權,都要有些太監宮女撐場面,在無數美貌的宮人或自盡,或受盡奸辱之時,相貌平平,處事穩重的鄭翠娥聚攏了一些宮女,彼此相助,守望互援,不管哪路豪強當權,她們都拼命服侍。努力用無微不至的照料,各種細微處的享受,讓當權者覺得,她們這些下人,還是有存在的價值的。
即使是這樣用心,也還是一日數驚,即使老實本份到萬事不敢隨意發一言,看一眼,也還是陸續有人因為上位者的一時心意而或死或殘。
直到吳王入京,天下大定,重新有了秩序,有了規矩,她們這此宮人,終于重新得回一個,只需要安心干活,老實做人,就可以安全活下來的世界。
對于經歷過足夠苦難,足夠戰亂的人來說,這就是從地獄超月兌到了人間,更何況吳王宮中人事簡單,宮里的規矩也相對寬松,主子們一般不會隨著心意因小事打罰奴才,宮女太監們,也可以每月與親人相聚。
這樣的好日子,別說是以前沒過過,就是晚上做夢,想都不曾想過的。
這些連番災劫後,在皇宮里幸存下來的宮人們,毫無留戀前朝之心,幾乎是滿懷著感激,自動自發自覺自願地積極做著一切份內份外的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更安心一些,只有這樣,已經得到的這種好日子,才不會復又失去。
對于這些人的努力與心意,吳王不是感受不到,他也回報以信任,並且,在這些宮人中,選中了鄭翠娥,托付她照料蘇貴妃。
吳王雖貴為一國之君,但在此之間,其實根本沒有過一個象樣的家。
他戎馬倥傯,四方征戰,幾乎從未真正停息下來,過幾天安逸享受的日子。
他與蕭清商之間,只是夫妻名份,除了必須要妻子出面的場合,無可回避,平時蕭清商與他都是各過各的日子,雖說是蕭清商裝模做樣,也弄了個吳宅當夫人,但吳王從沒把那當自己的家,蕭清商怎麼管家,他是不理不問的,他的家業,自然也同樣用不著蕭清商幫著管。
蘇貴妃與他雖有青梅竹馬之情,但在他登基之前,二人一直只是兄妹相稱,蘇貴妃在家鄉照料他的老母親,後來又因為征戰,而四處躲避官府,本來就聚少離多,偶爾相見,也是他照料呵護這個被他連累辜負的女子,從沒讓她替他管過什麼瑣雜之事。
十余年征戰殺戮,他也是男人,自然也有正常的需要,日日生死線上掙扎,動則有滅頂之災,種種壓力,也需要有抒解的渠道。
隨著他地位日漸穩固,勢力漸漸龐大,自然有會有人贈送美女,他于這些事上,向來沒什麼喜好,大多推辭不受,實在拒絕不了的,真正的絕色,倒是贈與重將心月復功臣們,自己倒反挑兩個容貌相對尋常些,手腳勤快,肯做活的人留在身邊。
也有無法回避的應酬,會盟,有人刻意安排,有時自己也有幾分醉意,有美女近側,對這一類美姬婢女,近了也就近了,也不會過于在意。
這些年下來,也不過就是幾個身份低微的女子,偶爾歡好,兼做些雜活,他待她們也不差,但遠遠談不上親近信任,平時這些女子連靠近他的書房或軍帳都是不可以的。算起來,不過是貼身通房大丫頭。
所以,吳王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正常的家,正常的後院,貼身听用的都是他的衛士,連尋常的,家人,僕役都沒有。
有朝一日,登基為帝,他才發現,在皇宮里太監宮女當中,他就沒有一個老人,一個親信可用的,他也沒有任何經驗,來經營這個忽然之間就極大極麻煩的後院。
對于那些陌生的太監宮女,他其實是不喜歡的,偏還不能不用,這麼多年來親近的衛士們,反要倒退了一箭之地,僅僅只能當侍衛了。
以前僅有的幾個丫頭,要封成才人美人之類的了,成親多年,但跟他就從來沒真正和睦過的皇後要正式冊封了,新朝初立,為了國家穩定,為了團結各方面力量,他又不得不一口氣娶三個出身很高的女人。
這種日子外人看著是榮耀幸福,是吃苦多年,終于可以享受了。
其實在他看來,簡直苦不堪言,十分難以適應。
他雖然以他開國之君的魄力,對世人所認同的許多規則做了修改。早朝時間大推遲啊,盡力簡化宮中規矩與人事啊,但最基本的一些框架,即使是他也不能改的。
他不能不要讓人覺得很別扭的太監,並不得不讓這些人成為他身邊的近人,而多年來追隨他的兄弟,反而要被隔到外頭。
萬事都自己打理的他,不得不每回穿月兌衣服,都張開手裝木頭人,讓四五個人在他身上折騰來折騰去,不得不吃個飯都要三四個人在旁邊又端碗又送筷子。喜歡的菜多吃兩口,都好象有失皇帝的體統,在那些前朝見過真正貴人們的太監宮女眼中,估計他也就是一個披著皇帝龍袍的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他還不得不去學著應付不同的女人,哪怕是因為功利而不得不娶進來的女人,即然是他的女人了,他總要善待,總要為她們負起責任來,也要保持後宮正常的平衡,不要引發什麼大矛盾來。
但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簡直比沙戰征戰還要艱難。
以前身邊的幾個女人不過是丫頭,且談不上多漂亮,多聰明,他只是淡淡的,她們也就不敢放肆地爭寵好強。
現在的這三嬪誰也不是省油的燈,,還哪個都不便虧待,從沒有應付女人爭寵經驗的他,有一段時間給折騰地焦頭爛額。
最怕蘭嬪瑾嬪在他面前拼命表現琴棋書畫,各種才華。天啊,他三十多歲的人生,前十幾年在種地,後十幾年在打仗,就沒過過一天悠閑日子,那種高雅的東西,他既沒時間,也沒精神去研究啊。
發現他骨子里就是個種田的粗漢後,這些女人們立刻改變做戰方式,直接人人在自己宮里開出一大塊田來,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平時最愛對著海棠花,彈琴做詩,還向往能吐小半口血的女人,扛著鋤頭赤著腳,在那看似象模象樣,其實手腳就沒一處放對地種菜。
那種恐怖的場景,害得他有一陣子下朝後幾乎寸步不敢出勤政殿。
就是這樣看似風光,其實冷暖自知的日子,他這個經歷了無數風雨的皇帝,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算勉強適應。
可是,那個只適應簡單生活,單純良善又柔弱的女子,只怕永遠都不能只靠自己的力量,完全適應下來的。
但他已經派人去接她上京,冊封她為貴妃,僅在皇後之下,遙遙在後宮其她諸女之上,給她無比榮耀地位的心意,是堅決不會變的。
那是他多年的心結,多年的遺憾,多年的虧負,今日終于有力量補償,這件事,斷無更改的余地。
但他也明白,僅僅只是把她接進宮來,高高冊封一個位置,好不是補償,而是害她。
他雖沒什麼大學問,但這些年再苦再難,也還是堅持要信得過的人為他解說各國史書。
自古以來,宮闈中的刀光劍影,與朝堂上的龍爭虎斗,都要吧在歷歷史冊中,找到痕跡。
他知道皇宮是個很麻煩,很險惡的地方,他知道一片錦繡華彩之下,免不了刀光劍影的。可他也僅僅只是知道而已。
皇宮的生存之道,皇宮的種種微妙險惡之處,他這個只經歷過戰場的大老粗,是不可能全部細察的。
皇帝的權威只能讓他適當超然于若干爭斗之外,卻不可能讓他對皇宮陰微之事,完全了如執掌。
做為一個君主,管理著整個國家,萬千百姓,也不可能低下頭,浪費太多時間,去細察這些微瑣之事。
所以,他必須在蘇貴妃進宮之前,為她找一個熟悉皇宮一切生存之道,種種陰謀手段的人,在旁邊照料提點,時時幫扶,否則那個同他一樣,從小村子里走出來的老實女人,在這種地方,是肯定應付不過來的。
他選擇了鄭翠娥,以皇帝之尊,親口告訴她,蘇貴妃對他有多重要,而鄭翠娥也是指天誓日地許諾,一定赤膽忠心,為貴妃娘娘效力。
這幾年,鄭翠娥確實做到了。
蘇貴妃的漱玉宮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什麼事,需要蘇貴妃去操心的。數年來,三嬪明爭暗斗,幾個才人美人之間,也慢慢分出勝負,排出位階高低,但這些風波都與漱玉宮無關。
吳王可以在大的方面給予庇護,但許多細微不察之處,卻全是鄭翠娥細心安排,一一周全,把一切的風風雨雨阻隔在外。
蘇貴妃只需要安安心心過她的平靜日子就好。
就算是三嬪巧施手段安排進來的人手,也被鄭翠娥一一發現,地位低的,她直接就找個理由,尋罪名打發了,地位較高的,則通知吳王,吳王很壞心眼地犧牲了一把男色,隨後倒打一耙,理所當然地清理了雜七雜八的人。蘇貴妃不渾然不知內情險惡,三嬪雖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當然,鄭翠娥數年的功績也得到了同樣的回報。
正五品的官職,在皇宮里,已幾乎到達頂層了,吳王自己的大總管也就比她高半級。
她在民間流落的至親,都已經被吳王找到,賜以良田財物,甚至幫著年紀小的安排極好的親事,若能讀書習武有成,也會有極好的前程……
這般厚待,吳王自問沒虧負這個漱玉宮的總管,因此,對于她的背叛,也就越發不解,越發不快。
「說吧,你在皇後與貴妃之間離間挑拔,蓄意引發後宮爭斗,究竟是什麼人指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