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二十五章 自古人心不得足

作者 ︰ 老莊墨韓

鄭翠娥爛泥般在地上抽搐成一團,聲音嘶啞而慘淡︰「奴婢只是一時糊涂……」

吳王目光淡淡,無喜無怒︰「說吧,如果朕滿意的話,你的親人可以活下去」

鄭翠娥面若死灰,如果只有蘇貴妃,就算受了重罰,她也可以咬著牙,堅持只是一時糊涂,只是單純為蘇貴妃不平,但是,吳王在這里……

這個親歷無數殺伐,手染無數血腥的君主在這里。

他不殘暴,不苛刻,對宮人很溫和,很寬容。可這絕不代表他心慈手軟,該殺戮之時,千萬人頭落地,他不會眨半次眼楮。

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欺瞞,這樣的人,也不是數年服侍,盡忠職守就可以打動的。

憑著三十余年服侍各類主人,在宮廷中艱難求存的經驗,鄭翠娥深切地知道,她已經沒有活路了,在這位君王面前,任何機巧,詭辯,都是毫無用處的。這樣的君主,甚至不屑給她一個活命的希望騙她開口。

同樣是死,怎麼個死法,天差地別,同樣是死,一人承當還是舉族共誅,更是天壤之別。

她顫抖著,艱難地把頭一次次磕在地上︰「奴婢實是一時差了念頭,對不起皇上的信托,對不起貴妃娘娘的信任,奴婢……」

又痛又悔,點點淚水落在階前。

這件事,無關陰謀,無關詭計,真的,只是一個女人,一時間錯了念頭。

「奴婢得娘娘信重,成為漱玉宮總管,是正五品的命婦,雖說尊榮光彩,可是,走出這漱玉宮,怕是,怕是連……連芳嬪娘娘身邊的映荷還不如,奴婢……」

鄭翠蓮今年三十八歲,當了二十多年的女官,總管,素來穩重端莊,此刻卻是跪趴在地上,失聲痛哭,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也是說得斷斷續續,時時哽咽。

「皇上對貴妃娘娘雖然情重,但外人只當皇上念舊,並不是……」

鄭翠娥顛三倒四地說著,吳王听得大感意外。

原本還以為是有什麼幕後黑手,有什麼大陰謀,居然敢從蘇貴妃身上打主意,甚至出言挑拔後妃關系,但真相竟是如此簡單,不過是人性大多如此罷了。

為了保護蘇貴妃,他雖然給了蘇貴妃極高的封號,也時常到漱玉宮來,但表現在外的,一向是只有尊敬關切,而極少寵愛迷醉的。

蘇貴妃年紀不小,相貌尋常,也遠遠談不上什麼迷惑男人的手腕本領,又有幾個人真的相信,皇帝會迷戀喜愛這樣一個女子。

滿皇宮,大部份人都只以為皇帝對蘇貴妃只是舊日恩情,給她高位,給她最高的待遇,只是彌補當年的辜負,再加上蘇貴妃自己也安份隨時,從不倚權仗勢,指手劃腳,朝中宮內,都不認為蘇貴妃會威脅到任何人,自然也就很少會有什麼人與事針對她。

但世事無兩全,蘇貴妃固然因此得已避開種種風波,各類凶險,卻也因此成了皇宮里一個高貴的隱形人,一個空有位階,看起來卻毫無權利的主子。

本來看著就沒什麼實權,性情又有溫順和善,從不與人為難,下頭人自然也就對她談不上什麼敬畏。

世人見高踩低,趨奉強者,有權的主子身邊的下人,走出來都是有臉面的,掌權的三嬪,她們的心月復宮女走到各處,誰不是搶著奉迎討好的。

而漱玉宮的人走出去,得到的,不過是空洞洞,冷冰冰的所謂尊重罷了。

偶爾當時得令的,和坐冷板凳的人,出現在同一處,所得的待遇,天差地別,給人的刺激絕對是十分強大的。

吳王與嬪妃相親近時,一向不喜歡一堆下人守在旁邊,所以,就連漱玉宮其他的宮人,也和外頭的人看法一樣。

他們覺得自家主子反正在是不得寵的,前程也談不上,守著眼前的尊榮,也自不錯的。

反而是鄭翠娥深知吳王對蘇貴妃的種種關懷呵護,遠勝前朝君主待寵妃之愛護,自然不甘心一生一世,跟著一起韜光養晦,冷冷清清,無人識重地老死宮闈之中。

富貴必要還鄉,錦衣豈可夜行,

她在前朝當過幾十年宮女,親眼看過無數沉浮,多少威勢赫赫的主子們身邊最信重的奴才,何等威風,何等氣派。身為奴僕,很多人甚至有資格被記入史書,世代流傳。

而她身為吳王親自挑出來的,最信任最重用的宮女,身為吳王最關心愛護的貴妃身邊的總管,頭上頂著從五品誥命,論起際遇,多少男子士大夫還不如她呢,憑什麼走出漱玉宮,竟連小小一個映荷都不如呢。

人一旦不安于眼前近況,便免不了日思夜想,要改變這一切。便恨不得有一個楔機,打破這死水般沉寂的宮廷,越有風波,越是機遇。在前朝的經歷,讓她深知,宮中女子之間的沖突,對錯,是非,甚至背景大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宮的心向著誰。而今日吳宮之中,吳王的心里,除了蘇貴妃,還能有誰呢?

雖說吳王和蘇貴妃很少提當年的事,但數年來,做為蘇貴妃的貼身女官,漱玉宮總管,即存了心思,處處注意,最細微的言詞也豎起耳朵來細听謹記,小心地分析著吳王在言談中對後宮其他女子的態度。深切地感覺到,吳王對幾個才人美人們,也就是一些淡淡的舊日主僕之情,對三位嬪,更多的是大局需要,而對皇後,似乎異常冷淡,偶爾提起,也似是帶著不滿和舊怨。宮中也確實有過相關的傳言,雖說都是只言片詞,但細心聯系整理起來,也確實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吳王與蘇貴妃本來就是青梅竹馬,有姻緣之盟,後來吳王起義,前期受挫,蕭家在吳王處于絕境中時,以伸出援手為條件,逼迫吳王辜負前盟,娶蕭清商為正妻,才有了今日的大吳皇後。

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受脅迫娶過來的老婆啊,何況,皇後娘娘听說也不是特別漂亮……

蕭清商閉門不出地比蘇貴妃更徹底,即使是鄭翠娥這樣有地位的宮女,也只是冊後大典時,遠遠看過一回,對蕭清商的相貌還真是沒太多印象。

不過,一個會硬逼男人娶自己的女人,會象蘇貴妃這種鄉下女子,一樣安份隨時,不肯出門管事嗎?

只怕是皇上故意駕空她吧

越想,鄭翠娥就越覺得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大有可為。

皇上不是深宮里長大的皇帝,他不懂宮廷之道,才會覺得,要保護一個女人,需要這麼小心。

其實,只要表現出足夠的寵愛,足夠的維護,給予足夠的權力,並讓所有人知道,君王所愛受到冒犯時,君主的怒火和懲罰有多麼恐怖,基本上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

朝局不穩之時,不得不接受幾個出身尊貴的嬪妃,並給以大權,看似寵愛,但都這麼多年了,什麼局面也該穩下來了,用不著再這麼顧忌了。

鄭翠娥在前朝,看過兩代君王對于自己不喜歡的政治聯姻,過橋抽板的事如出一撤。當初假裝出來的濃情密意,事後全要一一清算,宮妃們被冷落那還算是輕的,降階,受罰,也都不算什麼,嚴重的甚至整個家族一朝覆滅,曾經的寵妃轉眼死得不明不白,亦是尋常。

相比之下,這位吳王陛下,真是太過心慈手軟了。

鄭翠娥心中盤算著,計較著,思量著。

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思想上是背叛。相反,她覺得自己是在報答,報答吳王對她的大恩,讓吳王不用再忍受委屈,不用再虛以委蛇地應付他不喜歡的人。她是在效忠蘇貴妃,為蘇貴妃爭取她應得的權力和榮譽,當然,她自己隨之水漲船高,炙手可熱,也是應該的。

在行動上,她自問也沒有對不起皇帝和貴妃。

她沒有欺騙,沒有設計,沒有陰謀,她對他們,始終是忠誠的。

她只是在死水般的皇宮中,終于生起風波時,恨不得風波越鬧越大。她只是在蘇貴妃一如既往厚道良善為別人著想,甚至勸說皇帝控制局面後,不甘心地說了幾句挑動人心不滿的話。

僅此而已,這只是她的初步試探,甚至連隨後的一連串建議還沒來得及說呢。

那個信任她,倚重她,萬事幾乎都由她做主的蘇貴妃,就此變了臉色,那一瞬間,看向她的眼神,只剩下冰冷與驚疑。她的世界就此天崩地裂,那個有資歷有地位,受人尊敬的漱玉宮總管,轉眼間,變成奄奄待死的罪人,直到這一刻,她才驚覺,曾經的野心與,多麼荒謬可笑,曾經她所不屑的安穩平淡生活,又有多麼珍貴。

听完鄭翠娥顛三倒四的一番話,吳王默默地揮手,讓人把鄭翠娥拖下去,神情若有所思。

蘇貴妃也是有些怔仲。良久方嘆道︰「原來只是她一時想岔了,並不是這後頭有什麼事,都是我大驚小怪,把事情弄大了。」

「不,離間後妃,本是大罪。什麼叫沒有皇後,你就是皇後,只這一句話,便是其心可誅。」吳王語氣冷肅。

或許在普通富貴人家下人們有點私心,慫恿主子鬧些紛爭,罪不當死。

但這里是皇宮,涉及的人是皇後與貴妃,甚至還有皇帝本身。這種話一旦勾起人心中的與不滿,鬧出來,就是宮廷大案,血流成河,也並不稀奇。

吳王不介意皇宮里人們有點小私心小打算,三嬪暗中斗法,打壓低階才人淑儀都不算什麼,三嬪去得罪皇後,被皇後派人教訓,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會被控制在一個合適的限度之內。

可是,引發蘇貴妃對皇後的不滿以及對後位的渴望,這還了得。

蘇貴妃是這個皇宮里,最清白無爭之人,也是他最關懷在意之人。而那個皇後待人行事的標準一向簡單明確「助我者,倍報之,惡我者,倍償之。「從來不搞以德報怨,善良寬容那一套。

蘇貴妃要是一時沒把持住,得罪了皇後,只怕連把骨頭都剩不下來。

只要一想想這種可能,吳王就是遍體冷汗,只憑這一點鄭翠娥就沒有活路,沒去追究她的親人,已經是吳王仁慈了。

蘇貴妃也知道沒有什麼為鄭翠娥求情的余地,低頭嘆道︰「其實,也有我的責任。我不是一個好主子,跟著我的人,覺得沒有依靠沒有臉……」

吳王冷笑︰「在今天阿沅立威之前,又有幾個人覺得皇後是個好主子,在世人眼里,除了名位比你略高些,皇後哪一點比你強,可皇後宮里的人走出來,受冷落了嗎?」。

蘇貴妃吶吶無語。

在世人只當皇後被冷落閑置之時,皇後的宮女,也沒有人敢欺負冷落的。

再怎麼樣,也還是皇後呢,宰相門房尚且七品官。何況是皇後身邊的人。

就算是阿沅,在沒有跟三嬪扯破臉,鬧沖突時,她見了芳嬪,低低頭,彎彎腰,福一福,也能過關。一個看門宮女不向嬪妃下跪,芳嬪就算不痛快,也不會刻意掃了皇後的面子。

同理,蘇貴妃的人也是一樣的,甚至因為吳王對她遠比皇後親熱關切,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有舊日恩情,在一些人心中,蘇貴妃的份量在某種情況下,居然還是比皇後重的。

鄭翠娥做為蘇貴妃身邊第一人,走出去又有幾個人真敢冷落,真敢不敬,只是不象對當紅得令有實權的妃子們手下的人那樣迎趨奉承,不曾圍著她轉罷了。

吳王微微搖頭,面現不屑︰「自古人心不得足,不過如是。「

他臉上嘲諷,心中卻是微微一動。

區區一個深宮里長大的鄭翠娥,好不容易有了安定富足的日子,只因為自以為掌握了一點別人不知道的信息,天長日久,便不甘于僅僅只在一座漱玉宮中掌權,那麼,鳳儀宮里的人呢。

除了蕭清商,天下間,也只有他才知道,鳳儀宮里那十來個宮女,各自有著怎樣的才能呢,何等的功績。

最年青,跟隨蕭清商時間最短的阿沅,其膽色本領,已是千百男子都不能及的了。那麼,她們就真的只甘于一生一世,蟄伏于鳳儀宮中,縱有傾世之才,又有何人知曉,縱有蓋世功績,也不過看門燒火……

莫名地,吳王眼神悠遠起來,屈指輕叩玉案,唇邊竟揚起些許的弧度來。

自古人心不得足。

蕭清商,蕭清商,我不信人人如你,生就如此怪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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