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貴妃全然不知道吳王在轉著某個邪惡的念頭,猶自感慨莫名︰「我一直以為鄭翠娥的性子和我是差不多的,你也說,在前朝時,她一直都是所有人都喜歡的厚道人。」
「前朝宮廷里險惡紛爭數不勝數,處處殺人不見血,小小的宮女,想要活下去,不得不低頭老實做人,能夠平安就是最大的福份,哪還敢有什麼想法。而今……太平得太久了……」吳王很有些悻悻然,他的王宮里沒有太多血腥紛爭,他對宮人們沒有太過嚴格的約束,反而成為別人膽大妄為的理由,果然那個女人說得對啊,寧被人怕,莫叫人欺。
「她就不念你的恩情,她也沒想想她在宮外的家人……」蘇貴妃心中難過,這樣看著身邊相伴數年的人,轉瞬間被拖出去,奔赴死路,心里倍覺淒惶,完全不能理解,怎麼就有人好日子不過,非要惹是生非。
「她沒覺得她虧負了朕的恩情,她以為她是在效忠呢。「吳王冷笑「更何況,咱們新朝大定都好幾年了,就算最初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年年月月下來,也就淡了,眼前的安寧,成了理所當然,毫不稀罕的東西了。至于家里人,她七八歲進宮,與家人也未必有太深情義。更何況,我對她的家人,也是賜田賜財盡可能大方,但官職實權,是從來不會隨意授予無功無能之人的。而她要的,卻是高人一等的權威風光。」
蘇貴妃沉默了一會,才輕輕說︰「也許,是這宮廷里太讓人絕望了吧,你給再多的提攜,宮女的品階到從五品,已是極至了,我給再多信任,她的權威也出不了漱玉宮一步,才三十來歲,就沒什麼可追可求的了。以後的歲月,不過是日復一日,過一塵不變的生活,人心總是不安,總會想有些變化的。」
吳王心神微動,遙想著鳳儀宮中,對那些驚才絕艷的女子來說,這又何嘗不是死水沉沉,毫無希望,全無光明的生活呢。但臉上卻絲毫不露,只笑道「咱們宮里的規矩一向是不同于前朝的,宮女滿了二十五歲就可以請求出宮。她不能一邊享著漱玉宮的富貴權威,一邊還嫌著咱們沒給她更多的希望,更好的盼頭。「
蘇貴妃搖了搖頭,︰「她這個年紀就是出宮了,也難有什麼好姻緣,同家人又三十多年沒見,也談不上多少情份,住在一起也不自在,一個女人,又往何處流落。她也算是內命婦,就是權貴之家,也不敢聘七品以上的的女官去教養自家女兒的,前途渺渺,還不如呆在宮里呢。更何況,你曾重托過她,她又怎麼敢開口求去。其實,就算是一般的宮女,二十五歲以後出宮,也都是不上不下,情形尷尬得很,宮里的人其實很淒涼,留給他們的選擇,太少,太少了……」
她看吳王怔怔出神,忙又道︰「我知道,你已經對他們很好了,比起前朝,好得太多,至少現在,她們多少有一個指望,我……」
其實吳王屢屢出神,想的都是鳳儀宮。
是的,長年困于皇宮之內,永遠低人一等的奴才們,日子總是黑暗而絕望的。即使是一時風光的,看似當權得令,其實對于他們自己的人生,也是沒有什麼選擇權力的。
或許,史書上,太監弄權斂財,宦官亂政為禍,都是因此而至。因為看不到明天,感覺不到希望,所以更要拼命地抓住當權的每一天,為所欲為,爭取最大的利益,結果通常不但是毀掉他們自己,還要毀掉一個國家。
不過,鳳儀宮里的那群人,她們所能選擇的道路,遠比尋常人要多,只不過,這個時候,她們自己沒有想到,沒有看到。
至此,忽然萌生的心意終定,吳王徐徐收回飛揚的心思,對蘇貴妃一笑︰「不,我知道,你說的都有道理。這麼些年,我的眼楮,總看著整片天空,反而會望不到身邊最簡單平凡的人和事。你和我們都不同,你是這宮中主子里,最能看到尋常人苦處的,這一點,連那個妖孽女人也不如你。我盼你以後也能這樣,看著我的身邊,看著我的背後,看著我忽視的地方,並且在我看不到的時候,提醒我的錯誤。」
蘇貴妃被他說得臉紅,卻也隱隱有些激動。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她可以幫到他,她從來沒敢妄想過,平凡愚笨如她,竟然可以幫到他。
「你不要哄我了,我就是一個尋常人。」
吳王看她明明緊張歡喜至極的樣子,不覺失笑︰「這個世界,這個天下最多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尋常人。至于我和那個女怪物,呵呵……再怎麼自謂驚才絕艷,有本領有權勢,若是處處同你們這些尋常人做對,最後失敗的,肯定是我們。」他笑一笑「我自己從一個農夫,變成一個皇帝就是最好的證明。」
話聲剛落,剛剛兩個負責拖走鄭翠娥的太監走近過來,只在殿門外拜了一拜,便又退去。
蘇貴妃心知鄭翠娥已經被處理掉了,臉色還是不由一陣蒼白。
吳王輕撫在她的肩頭,柔聲道︰「不要想太多了。別把責任全放在自己,放在這個宮廷上。同樣是皇宮里,不是人人都似鄭翠娥這樣膽大妄為,同樣是日子死氣沉沉,咱們以前,就活在那些一個小村子里,走到最近的城鎮,都要一整天,多少人一輩子也沒看過一眼城市,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盼頭,又有多少希望,可你干過壞事嗎,我去坑害過人家嗎?村里那麼多人,誰也沒自尋煩惱說什麼日子沒盼頭。如今鄭翠娥說是你的宮女,其實有官爵有俸祿有地位,還能比我們以前更難過嗎。在哪里都有沒如意的人,人人有求而不得的遺憾。但人之所以為人而非禽獸,就是人有理智,有情義,知道德,不會放縱自己的。一念成魔,一念為佛,做決定是她們自己,要承擔的,也必然是她們自己。皇宮固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相比前朝,我已經給了她們許多方便了。不管是治理一座皇宮,還是一個國家,再英明的君主,都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不可能讓所有人心滿意足。我們盡力做到更好,盡力保護更多的人,盡量給予相對的公正,就已經足夠了。把自己逼得太緊,不但幫不了別人,也會害了自己。」
蘇貴妃垂下頭,低聲道︰「我知道,只是我自己心里難過,過兩天就好了,你不用這樣為**心。」
吳王看蘇貴妃神色郁郁,知道鄭翠娥的事,終是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難以抹滅的陰影,如果僅僅只是為著幾年的情份而悲傷,時間或可慢慢抒解,但,若是……
心中莫名一震,他的語氣忽而肅然︰「妞兒,你告訴我,這些年,你是不是也想過這件事,你……」
他暗覺羞愧,一時竟問不下去。堂堂男子不能保護依附自己的弱女子,還不許人家有一絲怨尤嗎?
蘇貴妃只是訝然,一時竟不知他想問什麼。只是這幾年,隨著她年紀漸大,吳王已經很少如舊時那樣喚她了。只听這一聲喚,便知吳王想說的,必是極重要的事。
她愕然地看著吳王,等他說下去,眼中那一片明淨,讓吳王越發羞愧,遲疑了一會,才道︰「就是那鄭翠娥說的胡話,你是不是也曾想過……」這麼多年來,他在蘇貴妃面前,從未多提過當年舊事,蘇貴妃見他不提,便也從來不說,無形間雙方都在回避,竟是從未就此事,深談過一次。他這樣經歷了無數大陣仗的奇男子,此時竟是臉上微紅「其實想想也沒什麼不對,但這事,本是我對不住你,有什麼事,只沖著我便好,對那邊,還是不要有什麼想法為妙,那女人太厲害,真有什麼事……」
吳王咬了咬牙,哪怕他現在身為開國之君,權術勢盡在手中,依然不敢說,萬一那邊徹底翻臉,他一定保得住蘇貴妃。對于男人來說,這是何等的羞恥,對于君王來說,這是何等的恥辱。
蘇貴妃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定定地看著他,眼神異常奇妙,良久,她才沉聲開口,這一刻,這個過于單純,過于柔弱善良的女子,聲音竟是出奇地肅然。
「如果沒有皇後,在十多年前,你就戰死沙場。那些追隨你的士兵會全軍覆沒,那些因為信任你,而拋下妻兒,跟著你出生入死的鄉親們,會死無全尸,那些曾經在戰場上為你擋刀擋劍的兄弟,死後還要被人追究家人罪責。如果沒有皇後,因為你是叛賊,所以,母親那麼大的年紀,會被官府捉去,千刀萬剮,父親已經入土,也會被朝廷挖墳掘尸,挫骨揚灰,如果沒有皇後,我會被捉起來,或是受刑而死,或是淪為軍ji,最多幾個月就被人奸辱至死,如果沒有皇後,咱們村子里剩下的孤兒寡婦,就算沒有被官府殺掉,也要凍餓而死。如果沒有皇後,不會有今日的大吳國,不會有我今日的尊榮,咱們家鄉的老鄉親,不會有吃得飽,穿得暖,走到哪里,都榮耀非凡,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她看著他,慢慢地笑起來︰「如果沒有皇後,我就能成為皇後要有多麼自私,多麼瘋狂,多麼可笑,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可以記恨皇後什麼,記恨她救了我的丈夫,我的兄長,我的全家,記恨她救了我的村子,我的朋友,我認識的所有人,記恨她不肯白做好事,幫了人,居然還要別人付代價報恩……我沒學問,我不懂大道理,可是,從小,爸娘就教我們,做人要講良心,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種沒天理的事,咱們是不能干的。」
她微微地笑,輕輕地說,平凡的容貌卻出奇地沉靜安詳。
吳王臉上火辣辣地都有些生疼了。那樣坦蕩明淨的眼神,一個區區村女,竟是看得一位開國之君幾乎不敢直視。那樣理所當然的話語,叫他覺得,這些年來,他對當年舊事的所有回避,都如此無謂,全天下想當然覺得蘇貴妃一定怨恨皇後,只是敢怒不敢言,只是一直在隱忍的那些人,都如小丑般可笑。
那樣一個單純平凡的種田女,只是以一種老百姓最質樸,最簡單的觀念來看待一件事,卻叫所有聰明人都因此顯得丑陋不堪。
就算是吳王自己,這麼多年殺伐爭戰,那麼多不可避免的心機謀算,讓他也幾乎忘記了,許多許多年前,曾經叫做大牛的種田少年,也曾單純地相信著,點滴之恩涌泉報,為人應該多記恩義少記仇。
而現在,幾乎是一想起鳳儀宮的女主人,他心里有的,就只是不平與憤怒,只要一想起與鳳儀宮的糾葛,便總有千般考慮,萬種計較。
比起蘇貴妃的簡單純粹,他這個老謀深算的皇帝,卻是一直在自尋煩惱。
他有些自嘲地笑一笑︰「妞兒,這麼多年,你從不主動同我說那些事,其實不是怨恨,不是放不開,只是怕我不好意思,對吧,在你看來,我這人……其實特別小氣吧」
蘇貴妃笑一笑︰「大牛哥,是男人,在這種事,總是有些小氣的,要不是真的在意,你也不會心心念念,小氣到現在。你要是能放開來,別老用一個皇帝的眼楮看她,就不會這樣替我擔心了。我未曾見她的時候,也怕她,怨她,可是,從我真正認識她之後,就從來沒有擔心過她會傷害我。就算鄭翠娥背著我做了更多的事,我也不會害怕她誤會我,攻擊我,報復我的。連我都知道她,大牛哥,你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男人,你怎麼會不知道她?」
吳王默然。
他怎麼會不知道她
或者說,他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敢也不願更多地知道她。
把她想得越任性,越乖僻,越不通人情,他的冷淡,他的記恨,他的別扭小氣防備打壓,便越可以說得過去。
蒙上眼楮,掩住耳朵,便可以自欺欺人地,把皇後想象成他所需要的形象。
可是,他怎麼可能真的不知道她?
直至今日,他依舊記得,初相遇的那一日,風雨如晦,尤如那時,他慘淡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