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們初相遇。
相遇之時,他們尚且年少,相遇之地,在天之涯海之角,夢幻般建立的城市里。
朦朧細雨中,輕輕鈴聲里,她持傘而來。
似乎也曾在這微雨中走了許久,衣上發上都帶些濕意。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在這微雨里,也有著淡淡的濕潤清柔。「我听人說李將軍不太記得自己的名字,還當是玩笑,不想一試之下,竟是真的。」
李旭臉上微紅,被人家喚了一路,居然還不知道是在叫自己,這丑出得也太大了,何況還是在一個女人面前出。
「我原是個種田的粗人,跟朝廷對著干,不過是為了求一條活路,原也不夠資格叫什麼將軍,兄弟也是為我臉上貼金,請有學問的鴻儒給我起了這名字,其實……」
對著這雨中輕笑的女子,李旭一百分的不自在。他很想說「其實你要叫我李大牛,我肯定早應了你。」但在這女子面前,竟是生平第一次覺得,這般種田漢子的名字,仿佛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這女人衣裳普通,身上也沒戴華麗的首飾,身旁連個丫頭也無,但她在雨中微笑,便如陽光,照破層層迷障,漫天煙雨都因她而耀眼起來了。
那甚至不是某種應該屬于女子的柔美絕色,而是純粹超然于男女之上,如太陽般燦爛的光輝。
她持傘輕笑徐步而來,漫漫長街,獨她一人,但縱有千人萬人,李旭知道,自己看到的,也必然是這個女子。
那樣一揚眉,一轉眸,一抬手,一側傘中,自然而然流露的大方從容,便叫人知道,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李旭在女人方面,根本全無閱歷,他僅僅只是用自己數年征戰,見多英雄豪杰的眼光來看人,只覺這些年身經百戰,看遍英雄,竟沒有任何一個人,僅僅只是這般相視一笑,就讓他有一種幾被光華奪目的感覺。
這種奇異的感覺,只能心知,真要他去說這女子言行有何特別,卻又偏偏難以文字說出一絲一毫。
這樣的女子,自然是出身大家,有大氣派的。
在這遠離中原紛爭的天涯海角,忽然遇上一個這樣一個女子,那對方的身份就幾乎呼之欲出了。
他有點笨手笨腳地抱抱拳,說話都不太流暢︰「敢問可是蕭小姐?」
蕭清商含笑看著他,自己雖然長得不是天香國色,也不算丑八怪吧,至于讓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男人,這樣手腳不知道往哪放嗎?
「李將軍很不願見到我吧?」她單刀直入,一點場面客套話也無,完全不符合大家女兒的交際規則。
不過,李旭也不懂這些規則。他就是個粗人,這幾年打生打死,肩上壓著的更是無數人的生死未來,那擔子日日夜夜壓得人呼吸不能,從來就沒有享受過一天。
大家閨秀的世界,離得他太遠了。
他只是急急忙忙地搖頭︰「沒有,沒有,我……我只是奇怪為什麼小姐要親自來……」
听說大家族里規矩多得要命。女人是不能隨便出來見男人的,越是談婚論嫁之時,越要避嫌……
他無意識地一皺眉,心間一片落漠,是啊,他與她雖素不相識,卻已經差不多要談婚論嫁了。
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讓蕭清商看得清楚明白,不覺一笑︰「看來,將軍不是不想見我,而是應當非常怨恨我了……」
李旭一怔,忙搖了搖頭︰「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這話說得極是誠心誠意。與蕭家的事,雖有些不愉快,但男人無力解決自己面對的難題,卻要去怨恨一個女人,還算是男人嗎?
這種事,女人又有何自主之處,還不是被家族當籌碼犧牲用的。
無論如何,這個據說從小說出了名很聰明很能干的大家小姐,嫁給自己這樣的大老粗,都是天大的委屈啊
只是……
李旭頭上冒汗,蕭家有什麼條件,直接放馬過來好了,何苦讓這樣一個女人來出頭。雖然到目前為止,蕭清商語氣始終平和,沒有一絲為難他的意思,但他就是沒法不緊張啊。
他這輩子真正輕松接觸過的,除了家人,就只有村子里的姑娘,後來天天在外頭打仗,哪有空想女人。就算佔了地盤,也只專心練兵施政。地方上雖然也有大家族,大多數人都看不起他這個鄉下出身的反賊,並不真信他能有多大成就,最多只會拿幾個美姬麗妾來拉攏討好她,真正的小姐,反而是層層保護,絕不敢讓他看到半分,唯恐他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
李旭本來也沒什麼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大家閨秀跟他隔著天,隔著地,永遠是拉扯不到一起的。
哪怕是他佔著城池,自成一方勢力的時候,地方上的名儒世宦大門閥,都不看好他。就算是他的軍師,下屬,為著將來發展著想,自作主張上門拉關系,不經他的同意,拿他當條件賣,人家還不情不願,好不容易指一個庶女出來,听說人家小姐還在後院里尋死覓活,干脆盤算讓丫環當義女代嫁。
他事後知情,惱怒萬分,第一回不顧情面,追著把一幫擅自作主的家伙一頓好打,惡狠狠地聲明︰「我有媳婦了。」
地上被打成豬頭的人,抱著腦袋,悶聲悶氣還要抗辯︰「不是還沒過門嗎?」。
他惡狠狠地繼續又踢又踹︰「你想讓我喜新厭舊,你想讓我拋棄糟糠,你想讓我被娘拿鋤頭追著打嗎……「
在地上幾個人的慘叫聲中,他凶狠的掃視所有的將領親信「還是你們都喜歡把我送出去,讓那些大老爺們糟蹋。」
人人噤聲,在那以後,哪怕是最愛在他耳邊喊什麼聯姻聯盟,共同進退的人,都不敢再打這樣的主意了。
那一天,他把桌子拍碎了三張,那一天,他吼的聲音震天響︰「我是不會昧良心的……」
那時的宣言,猶在耳旁,卻已經虛偽得仿佛是一個笑話。
誰能想到呢,他得志的時候,那些在他管豁區里的所謂大家族就看不起他,現在他的城池被官兵打破,他所衛護的百姓被朝廷殘殺,他的軍隊,被圍剿得四散東西,最後就是他剩下的這三百余人馬,一路逃竄,被追殺到天涯海角,眼看就要窮途末路了,蕭家卻伸出了援手。
富可敵國的蕭家,坐擁最繁榮的城池,最廣大的田地,指揮最強大的私軍,且有無數大船,隨時可以帶著巨大的家當,遠揚千萬里的蕭家。
幾乎已經是一方諸候,完全不用害怕朝廷擔心官軍的蕭家,同意了讓他的人暫時駐扎在蕭城之外,僅僅是這樣一個舉動,就讓如狼似虎的官軍,遠遠停駐,暫時不敢輕起干戈。
他原本以為,擁有如此威勢,如此自信的蕭家是想乘機招攬他們為己用。就如同蕭家招攬其他的亡命之徒做護衛一樣,可誰知,蕭家提出的條件,竟然是完全平等的結盟,蕭家救他們性命,還會在人力財力上,無上限地全力支持他們發展。
這豈止是死里逃生,簡直是掉下懸崖後不但沒死,還發現有個白胡子老公公要把一身的內力傳給他,一世的寶藏留給他,還外搭一個美麗孫女。
是啊……最大的恩情,最驚人的好處,還有……一場美麗的聯姻。
古往今來,是最傳統最直接,最常用的結盟方式,似乎就是聯姻吧。
他曾經吶吶地說︰「我訂親了」只是聲音並不響亮。只是,這一次,他不曾那樣理直氣壯地說「我有媳婦了。」
沒有人回應他的話,沒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這其中,包括跟他在同一個村子出來,平時也極喜歡妞兒的老兄弟們。
蕭家並沒有立刻逼他答復,蕭家給了他足夠的時間思考。
雖然,在有朝廷軍隊壓境的情況下,這足夠的時間,也只能是一天。
他一個人默默離開營地,一個人默默走在這亂世里僅有的繁華之城里,不知道應該去往何方,該干什麼。
他知道,他不需要考慮,因為結果已經注定。
無關嫌貧愛富,無關喜新厭舊,無關為了向上爬而不顧舊情。
在他身後,是三百個生死兄弟,是三百條活生生的性命。
在此之外,還有那幾千個在連場血戰中,漸漸離散,不知是孤苦流浪,還是滿身傷痕地躺在泥濘中等死。
離開家鄉,奮身一搏是為了求一個活路,而不是為了顯示他一個人的高尚,讓所有相信他,讓無數救過他,讓每一個跟隨他的人去死。
這麼多年了,經歷了那麼多場血戰,他從沒有真正適應過死亡,從沒有真正對殺戮心安理得。
從小村子里走出的十八個漢子,現在還活著的,不到十人了。這些年來,一點一滴,如螞蟻搬家般,用他們最微小的力量,一點點打下地盤,漸漸聚少成多,拼盡全力,守護一方百姓,為的,不過是他們所愛護的人可以活下去。
那麼小的地方,那麼微薄的幸福,那樣僅僅可以保障溫飽後的滿足。
要被打破,卻只需強大力量的輕輕一擊。
他記得那漫山遍野,數也數不清的官軍。他記得,他的士兵一波又一波,毫不遲疑地沖向死亡,只為了讓身後的家人能多一分逃生的機會。
他記得,他拼命地沖殺,卻無法阻止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從馬上墜下。
他記得,他全身是血,遍體帶傷,一路血戰,不敢回頭望一眼。在後方,他的老娘和十六歲的妞兒,正在他安排的快船上,飛速遠離。
他來不及看那也許是人生的最後一眼,他听不到親人哭啞了的聲音。
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活下去,活下去尋找那無依無靠,病弱孤稚的親人,保護她們再不受苦難。
只要有可能,他就要讓他的兄弟們活下去。再不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卻無力營救,只能任,無形的刀子,一次次剖月復剜心。
所以,不管那個蕭小姐是什麼樣的人,哪怕丑若無鹽,哪怕凶暴悍妒,他都不可能有另一個選擇。
所以,別說他只是定了親,就是真的娶了親,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去做負心負情負義的畜牲。
這樣一個人默默離開,獨自孤行,不是反對,不是消極對抗,僅僅只是想要一個人呆一會兒。
而現在,那個據說很快就會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就在他面前,而且,一點也不丑,事實上……以李旭那有限的看女人的眼光,已經是好看之極了,性子似乎也不錯……
李旭心中有些慘淡地想,他應該高興嗎……
他們在空蕩蕩的街中心對談,兩旁冷清清的店鋪里,自然有不少無所事事的人在那冷眼看著。
不知是誰重重吐了一口濃痰,直落到街邊︰「孤男寡女,不知羞恥。」
「這種禍星還有女人肯貼上去,真是……」
李旭耳力極好,听到這聲音,眼楮都瞪大了。
他自己確實給安定繁榮的蕭城帶來巨大的危機,蕭城人恨他是理所當然的,可是……
可是,他們怎麼敢在蕭家的大小姐背後說這樣的話……就算不認得這位小姐,至少也該看出這是位大人物吧
看到李旭臉上的驚詫,蕭清商低笑起來。
這個男人真有趣,那樣年少,面容卻已有了風刀霜劍,坎坷苦難刻下的滄桑。那樣高大的身子,在一個女人面前,手腳卻不知往哪里擺放。從他走路的姿態,他舉手抬足中,最不經意的動作里,可以看出,在這高大軒昂,在如此逆境亦未折腰的身體上,還有著巨大的傷口,正每時每刻給他帶來的疼痛。
他經歷了太多痛楚,承受了太多打擊,一次次的失敗里,他渾然不知,自己得到了什麼,有了多大的成長,更不明白,他的閱歷,他的見識,他對一切與眾不同的,足夠危險的人與事,最直接的感覺,早已經超過了尋常人太多太多。
對他來說,最簡單就可以察覺的真相,普通人或許是永遠感覺不到的。
可惜,他即無自覺,也無自信,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與普通人之間的差別,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她微笑著︰「李將軍,難得你光臨蕭城,我身為地主,自當帶你四下看看……」
她笑盈盈同他擦肩而過,慢慢走到前頭,
李旭傻愣愣看她擦著自己的肩膀過去,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木呆呆地跟著她的方向,轉過了身。腦子還是迷糊的。
她居然不生氣,不發作,不惱怒?
大家閨秀不是最在乎名聲,閨譽的嗎?
大人物們,不是最容不得小老百姓冒犯的嗎?
她怎麼可以好象什麼事都沒有呢。
正愣著,前頭蕭清商駐足回首,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復又一笑。
李旭腦子還迷糊著,人已經跟上去了。
跟著她,去看蕭家造就的奇跡之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造就奇跡的,不是蕭家,而是蕭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