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五十三章 鞭刑

作者 ︰ 老莊墨韓

其實蕭離也沒犯什麼大錯。

他是官,當官的就有特權,出門擺開儀杖,讓閑人回避,老百姓們走避得稍慢一點,被腳踢鞭踹,甚至被抓到牢里,都不算什麼稀奇事,普通百姓對此也都習以為常,並且也默認這是官員的正當權利。

一個區區七品知縣出門,尚要淨街喝道,何況他是四品。

雖然他這個四品不是正印官,只是帶刀侍衛,而且京城里官員滿街走,就算正牌子有資格上朝的三四品官員,出門也未必會擺這樣的排場,但國舅爺架子大一點,也沒什麼過錯。

雖說官員們在大街上走對面,位卑者要給位高者讓路,但對方什麼旗牌儀仗也沒擺,轎前連個引路,喝道的管事也沒有,更沒有及時表明身份。豪奴們誤認他是普通百姓,也是很尋常的事。就連游七揮鞭子打轎夫,如果純粹只從官員豪奴驅趕普通百姓的角度來看,行為其實不算過分。更何況,蕭離還是開口喝止過的了。

然而,對一場沖突來說,最重要的,從來不是某一方的行為到底合不合法理,到底有沒有做錯的地方,而是誰身份更高一點,誰代表的強權更大一些。

象這一類豪強子弟跟清官沖突,並被清官佔住上風壓制的熱鬧,一向是老百姓們最愛看的,就算在戲文里,那也屬于最受歡迎的節目。

老百姓們心中永遠有著明君夢,清官夢,俠客夢,期盼著這些人能打壓他們所不能對抗的所謂奸臣惡霸。至于所謂明君,清官,俠客們用的手段是否合理合法,其實沒有人會在意。所謂讓人大塊人心的事實,大多時候,不過是一種強權壓住了另一種強權的現實罷了。且這樣的現實還深得百姓擁護。

現在堂堂東閣大學士沈維就深切地感受到了無數百姓的支持和期待,胸中浩然正氣都激涌起來了。

公道自在人心,天下人的眼楮是雪亮的,這樣靠裙帶關系往上爬,仗勢欺人的外戚早該受教訓了。

別人怕這位國舅爺,他這堂堂的一品大員,士林領袖,卻無需將之放在眼里。以前從沒出手對付過這個公子,那是不屑,他一個東閣大學士,不可能自降身份來斗一個四品侍衛。

但即然撞上了,順手收拾一下,教訓一番,卻是無妨的。也該讓這囂張的後黨,看看朝中堂堂正氣。

更何況自家女兒在宮里受那麼大委屈,當爹的踫上這麼好出氣的機會,總不能放過。

反正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四品侍衛沖撞了一品大員。不管怎麼論,文臣和外戚發生沖突,世人評議中,不屈不退的文臣一定是正義的一方。

至于沖撞的細節,蕭離到底有哪一處違背了國法規條……誰會跟他細論。

官大一級壓死人,所以,對于蕭離的連聲賠罪,他卻是連正眼也不看一下,只冷冷問︰「當街驚嚇沖撞朝廷命官,甚至出手攻擊,按律當治何罪?」

他等著蕭離抗辯他如何如何是無意的,怎樣怎樣是一場誤會,至于攻擊,只是打一個橋夫而已,甚至直接把打人的游七扔出來頂罪都是一個紈褲子弟正常的行為。

無論蕭離怎樣分辯,怎樣拿下人當擋箭牌,都只會顯出他心虛和怯懦,讓全京城百姓都看清楚這位國舅爺的自私與冷酷。

至于爭辯,真論到細數法條,彼此爭辯,這紈褲子弟哪能比他這個專門在朝中給人找不痛快的清流領袖熟練。

反正他也不會真指望,就為他自己的轎子被攔這種可大可小的事,就按律處置一位國舅爺,皇後的親弟弟,只要讓他大大地丟一回臉,丑態畢露,這一場沖突里,他便以一種高姿態,佔盡上風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蕭離半句申辯也無,只笑著應道︰「沖撞朝廷命官,若是無意,鞭撻杖擊即可,若是蓄意,流放三千里,也算是輕的,至于意圖攻擊朝廷命官……」他語氣一頓,臉上笑意從容「斬首示眾,理所應當。」

他雖沒能把大吳律中的相關條文完整準確地背出來,但大致的意思,倒也沒什麼差錯。

看他神情如此輕松從容,沈維冷笑一聲︰「可是國舅爺覺得,身為皇親國戚,國法論不到你身上來,也無人敢打你罰你,本官也不便追究于你?」

蕭離微笑道︰「大人說哪里話,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下官沖撞大人自不敢委過,不過,下官實屬無心之失,大人想來于此並無異議。」

沈維哼了一聲,他倒也不會硬指蕭離存心來攔他的轎子,只冷聲問︰「莫非國舅爺覺得,只要無心,沖撞大臣便無關緊要?只要無心,這國法便不能制裁?想必哪天國舅爺萬一不小心沖撞了聖駕,也肯定是無心的。」

蕭離並不接口分辯,只含笑問︰「下官不通刑律,尚要請教大人,依吳律,下官無心之下沖撞上官,三十鞭子處罰可還算公道嗎?」。

沈維一怔,這還真不算輕,這公子哥這麼容易就低頭認罰?乖乖認罪?別說他是國舅爺,換了隨便哪家的紈褲子弟都要賴賴帳,求求情的,哪會這麼乖順。

但他隨即釋然。這小子好生狡猾。現在無數百姓圍觀,越是爭執,越是難堪,越是出丑,索性做出光棍樣子認了罪與罰,人家反說不出他什麼。

難道他一個文人流袖還能親自挽袖子上去打人,身邊又只有四個轎夫,沒有個象樣的管家執事,也不好讓低賤的轎夫去打國舅。就算他下令,手下人也未必有這麼大膽子。

就算蕭離自己往衙門里投案,哪個官員,哪個差役,就敢真的拿鞭子揍國舅爺呢。

沈維心間冷笑,順勢道︰「難得蕭大人不倚權勢,甘當國法,此事必能傳為美談,老夫自當成全,便陪蕭大人同往京兆尹處走一趟,為蕭大人做個見證。」

他這口風一轉,國舅也就變成蕭大人,本官就成了老夫。堂堂東閣大學士,親自作鎮要去監刑,居然還成了成全蕭離美名的一片好意,至于可憐的京兆尹會有多麼為難,那就不是一品大員需要考慮的事了。

這話都要把人擠兌進絕境了,他還等著看這國舅爺面色如土,忙不迭改口的樣子。誰知蕭離哈哈一笑,灑然一揖︰「大人是當朝重臣,國務繁忙,些許小事,怎好耽誤大人的時間。」

沈維捻著胡須,笑得親切大度,很有些長輩愛護晚輩的樣子,正想說幾句,我不忙,為了你好,不怕耽誤之類的話,還不及開口,卻見眼前,應該手忙腳亂,卑躬屈膝求他高抬貴手的少年公子哥,忽得挺直了腰背,朗聲笑道︰「不過是三十鞭子,何須如此周折麻煩,大吳京城,天子腳下,昭昭天日,正好叫百姓們看看王法威嚴,無人可逆。」

這句話說得一派肅然,原本看起來,輕浮懶怠的公子哥,此刻腰背挺直,神色凜然,本來的紈褲懶散之意,半點不存。眼中光芒四射,寒光有若實質,正對他深深望過來。他微微側頭,一時竟不自覺地想回避這有如利刃寒芒的凌厲目光,卻又立時驚覺,復又定楮沉心直視過去。

蕭離卻是一派從容,斷然喝道︰「虎頭。」

身後護衛中一個壯實高大的漢子應聲而出︰「在」

「三十鞭,衣破見血方可記數。」

「是」

一令一應,語氣剛強決斷,速度迅疾如電。

包括沈維在內,四周所有人,還沒一個回過神來。那虎頭已是一把奪過了仍跪著的游七手里的鞭子,一揮手就對著蕭離打過去。

人們的驚呼聲才剛剛響起,蕭離身後的護從里,都有好幾個人大怒呼喝著想要撲過來,卻又轉眼被幾個如虎頭一般,壯實而沉默的護衛,冰冷而堅決地拉住按住了。

鞭子啪得一聲打在背上,綿緞的衣裳立時撕裂,一道血痕轉眼就浮了出來。

虎頭冷沉沉的聲音響起︰「一。」

四周驚呼聲過後,又是低低抽氣聲。蕭離依舊站在原地,腰背挺直,頭也不曾回,眼楮閃亮如星,無喜無怒,只定定看著沈維。

這位東閣大學士,當朝一品大臣的臉上,終于有了怔愕與茫然。

鞭起,鞭落,勁風疾起,啪啪聲中,一道道血痕疾現,虎頭冷硬死板的聲音,一記記數下去︰「二,三,四,五……」

人們呆呆地看著,那樣地鞭起鞭落,那樣的血光浮現,人人心口都隨著那鞭子狂跳。

在蕭離身後,那些被強按著的下人們,再怎麼掙扎也沒法過來搶救主人,一個個急地在那里哭嚎不止,嘶聲大喊。

「虎頭,虎頭,你失心瘋了,敢這樣犯上。」

「少爺,少爺,你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頭啊。」

「要是老爺知道,皇後娘娘知道,還不得心疼死。」

「沈大人,求求你,放過我們少爺吧。」

「讓我們替少爺挨鞭子吧。」

他們掙扎著,想撲過來,想給沈維磕頭。

甚至還有人趴在地上沖四下里喊︰「父老爺們,幫著勸勸沈大人吧,少爺是無心的啊。」「少爺是皇後娘娘最心疼的弟弟,這樣當街受刑,就是皇上不也跟著沒臉嗎?」。

雖然他們被幾個高大強壯的侍衛牢牢按住,怎麼踢打掙扎都沒用。但這樣的嘶喊,這樣的鞭打,由不得百姓們不動容。

老百姓們是良善的,對于官員們,貴人們的要求,從來都是極微小的。

哪怕再看不習慣蕭離這樣大肆招搖,大炫富貴的行為,很想有哪個清官來幫著壓一壓這個囂張的貴人。但真看人這樣挨打,卻又覺得太過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人家還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啊,這高高在天上的身份,就算犯了法,哪能如小老百姓一般往里打呢?這不是打皇上的臉嗎,皇上可是星宿下凡,是明君,是所有老百姓們心中感激的恩人呢。

這蕭國舅也挺老實,挺誠心的啊,居然都當著街挨打,看這血淋淋的……

當官的犯了錯,能認個錯,能給老百姓一點最微薄的補償,大多數時候,人們就已經滿足了。要是能象老百姓一樣受罰受刑,那先嚇一跳,先惶恐不安的,反要變成老百姓自己了。

而且,蕭離從頭到尾,一直那樣站著,面不改色,眼不眨,唇邊甚至帶點笑意。那種硬漢的姿態,也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世人除了清官夢之外,也同樣有著深刻的英雄夢。固然人人愛看清官教訓權貴,但英雄豪杰,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刮骨療傷還能談笑風生,這一類故事,也是同樣動人,同樣讓人心向往之的。

不知不覺,原本一面倒的看法,就已經變了。

國舅爺啊,還是無心之中犯了法,就肯這樣不折不扣受罰,這麼公正這麼自律,怎麼可能是奸臣,那皇後肯定也不是戲文里的奸妃啊。對了,奸妃奸妃,那都是妃啊,哪個戲文評書里也沒說過東宮皇後是奸的,果然,誤會好人了。

這心念一變,原來看不順眼的一切,也都變好了。

不就是排場大了點嗎?人家是國舅爺啊,有點排場那不是應該的嗎?

這幾年常見國舅爺滿京城亂走,仔細想想,也沒听說誰挨過打,受過欺,倒是听說有人撿到了國舅亂打的金丸銀彈發過小財。

國舅爺其實就是個很有錢,也很愛散財的好人吧。

這次真是無心的,都是那下人不好,這位……

這位大學士,嗯,國丈,其實有點揪著人不放了。

對了,國丈啊,也有個女兒在宮里,莫非……那個才是奸妃?

不過,也不象啊……

哪個奸國丈會這麼樸素,出門坐這樣的轎子……

純樸的老百姓,總覺得朝中的忠奸善惡就該如戲台上那樣黑白分明,一時為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煩惱極了。

但看著鞭子一記記落下來,終是還有人忍不住叫了起來。

「算了,不要打了……」

「都打了這麼多下了,怪滲人的。停了吧。」

「沈大人,算了吧」

「蕭大人也沒什麼大錯,別打得傷了身子。」

開始還是心軟的女人們在叫,後來就有男人跟著叫起來,再後來,這聲音簡直響成一片。

即然兩個大人都不象是壞人奸臣,那肯定就是誤會。好人不該打好人啊。

看人家不小心犯法都肯這樣當眾受罰,大家都相信他們是好人,應該不會怪罪百姓,大家的膽子倒是大起來了,這喝止聲響成一片,尤其那一聲聲喊著沈大人的勸說,真個把沈維激得臉色都變了。

看著樓下變成這般局面,湛若水不覺一笑︰「看不出啊,往日里這位公子哥何其囂張肆意,真想不到,一旦遇事,為了大局,卻能如此隱忍。」

吳王重重哼了一聲︰「隱忍?你誤會了吧。他姓蕭,蕭家的人,不鬧事,不爭權,不惹眼,那是他們低調,他們喜歡悶聲發財享福,但是隱忍……蕭家上到家主,下到一個看門的丫頭,就沒一個人知道隱忍兩個字怎麼寫的。你看看那幾個面無表情的護衛的眼神,你听听那叫虎頭的數的數?真當這是在數打他家少爺的鞭子呢?那是在數沈維欠他們蕭家的血債呢,沈老頭這回能落著好啊,我名字倒過來寫。」

你名字倒不倒都一樣,反正也沒人敢叫,沒人敢寫。另外,你那位便宜岳父其實還算年輕,沒到老頭的程度。湛若水在心中月復誹著,臉上只是笑︰「他可是蕭家的小少爺,咱們大吳國的正牌子國舅爺,今年還沒滿二十呢,金玉富貴叢里長大的人,咱們披荊斬刺,開國定韁的那些風波再險惡,他當時還是孩子,自然只是被寵著護著的。算起來,竟是什麼風波也沒經過,一直由人捧在手心里的。遇上這樣的局面,雖說是逆轉了百姓評議,也讓沈學士再也無從指責,可這皮肉之苦吃的,卻也是實打實的。鞭鞭破衣見血,就是軍中壯漢,也難有這樣的從容,也不能堅持著寸步不動,面不改色。這樣的人物,夠果決,夠剛強,甚至對自己都能這般狠,若還是平日偎紅依翠,太平時光,哪里看得出,這位國舅爺,竟是如此人物?」

吳王哈哈一笑︰「什麼皮肉之苦,什麼對自己夠狠,我的相爺,你跟下頭人一樣,全上這小子惡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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