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啟是個大忙人。
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家業是整個漢朝,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內有兄弟藩王狼子野心,上有老天時不時地拿天災考驗,下有千萬子民嗷嗷待哺,他留給自己的時間本就不多,而分給眾多後宮妃嬪子女的更是少之又少。
做皇帝很辛苦,只有做過的人才知道,沒做過的,只眼巴巴瞅著皇帝手中的權利,殊不知這種權利是活的,用得不恰當,會跳起來反咬你一口。
這天,漢景帝和往常一樣思索該用怎樣的棍子把自己的弟弟梁王打下去,斷絕竇太後傳皇位于胞弟之心。漢景帝不願意這麼做的原因是很顯然的︰他和梁王之間,是手足之情;他和兒子之間,是骨肉之情。骨肉之情重于手足之情,合情合理,毋庸置疑。
但竇太後不這麼想︰她和梁王之間,是骨肉之情;她和孫子之間,反而隔了一層。所以,她想要讓小兒子繼承皇位,維護自己在後宮獨一無二的權威,也是理所當然的。
古人向來以孝治天下,所以,漢景帝要想辦法既把胞弟打下去,又不能讓老母親太傷心,就一直拖延著立太子的事宜,等待機會和竇太後說清楚。
可他願意等,梁王不樂意等。憑著竇太後大開的綠燈,在長安大肆活動。
漢景帝看著探子呈上來的名單,朝中竟然有大半官員都與梁王有來往,一氣之下把竹簡掃到地上。
宮人戰戰兢兢地弓著身體過來收拾,伺候用膳時也是小心翼翼的。
劉啟一看菜色,更加不滿了,前幾天他夸了一道白玉般滑女敕爽口的新菜,竟然沒有一個機靈點的奴才記住。再加上本來氣就不順,他甩甩袖子——不吃了!
其實,實在是不能怪侍從不盡心盡力,貼身伺候的宦官趙公公早就差人去御廚房問了,可惜李嬤嬤也只有劉徹送她的那半塊豆腐而已,她本以為憑借著自己數十年的掌勺經驗能自己琢磨做出豆腐來,領了發明新菜的功勞,可幾次嘗試,均以失敗告終。最後被趙公公逼急了,李嬤嬤才把實話說出來,道是小皇子劉徹的主意。
趙公公已年逾五十,須發斑白,他並不是真的公公。西漢建立之初,漢高祖劉邦鑒于秦亡教訓,間用文士充中常侍,以抑制宦官勢力,所以,西漢宮里的內侍並不全是閹人,直到東漢以後,由于宮內女眷甚多,為了防止穢亂宮帷之事,才全用了去勢的太監。
趙公公便是原太子府的文士,在劉啟小時候就跟著伺候了,十分了解景帝的脾氣,看出景帝是嫌棄菜色不好,又不方便當面說出來,以免史官多事,說他貪圖口月復之欲奢侈浪費,便委婉建議。
「園子里一處桃花開得極好,陛下不如去散散心?」
從廚下到王美人的院落,正好要經過一片桃花林。
隔著林子,心情煩悶的景帝就听到婢子嬉笑玩鬧的聲音,眉頭一皺——我不高興,你們憑什麼這麼開心?!
「半夏妹妹,算我求你,你就把做豆腐的方子告訴我罷!要是再空手回去,李嬤嬤真會扒了我的皮!」
豆腐?那是什麼?劉啟停下腳步,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我不能說的。」半夏試圖繞過那名宮婢,卻被死死拽住,推搡間食盒的蓋子被掀開,溢出一股誘人的香氣。
景帝頓時覺得月復中饑餓,給趙公公使了一個眼色,趙公公立即會意,咳嗽一聲,端起架子,出面訓斥了兩位宮婢,問明了情況。
哦,原來是王美人。景帝恍然。
古人講究禮儀,在主人用飯的時候到,被稱為不速之客,景帝丟不起這個臉,所以,他讓趙公公拖著送餐的宮婢,自己則加快步伐,帶著少量的僕從,趕到王美人的院落。在用飯前到場,然後再宣布賜膳,以示恩寵。這樣,面子里子就全有了。
院子較為清靜,景帝不由地制止了侍從唱和帝王駕到的聲音,獨自一人進去。
進了屋,一抬眼看到的,便是王美人專注織布的模樣,淡妝素衣,一如初見。
這位為大漢最偉大事業操碎了心、終日與母親斗其恨無窮與兄弟斗其恨無窮與臣子斗其恨無窮的中年男人,突然被勾起了初戀的記憶。
當時誰共少年游。
黑眸因為驚喜而瞪大,朱唇微張,轉而化作一抹幸福的笑意,美人款款而來,用溫柔如水的聲音滋潤了劉啟被母親和弟弟合力榨干的心靈。
「陛下怎麼得空來了?」似喜似嗔。
劉啟聞香而來,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和自己的夫人說實話,出言調戲︰「美人難道不歡迎?」
「臣妾不敢。」王美人垂首。
「你我之間哪有那麼多俗禮……」
二人溫存一番,聊了天氣聊了桃花聊了兒子,最後,景帝終于底氣十足地宣布︰開飯了——
如果有諾貝爾美食獎,一定會有一篇獲獎感言的題目是這樣的︰感謝黃豆醬為豐富漢朝飲食文化做出了杰出貢獻。
景帝嘗到了上半輩子都沒听過的新菜。
「這是什麼菜,竟是從來沒吃過。」
王美人道︰「我也是頭一回嘗。」劉啟听後心理平衡了,王美人一直以為這些菜都是半夏的手藝,當著景帝的面夸獎了幾句︰「半夏是個手巧的,近來我和徹兒的膳食都是她拾掇的,半夏,你來說說,這菜有什麼來頭。」
「諾。」半夏瞅了瞅小主子的臉色,劉徹從進屋到現在一直很乖很安靜地裝著兒子,對便宜爹調戲娘親並模自己腦袋等一干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老實實地把視線放在食物上。
「這、這道菜的名兒叫做……嗯,豆皮煎卷……」半夏一開始比較緊張,說話磕磕踫踫的,收到劉徹鼓勵的眼神,說話漸漸地流利了起來。「先在豆腐皮上抹好一層肉餡,再卷起來用蛋黃封口,上籠大火蒸熟,再用白糖燻染成紅色,放涼了切片。」
「這一道湯是豆花魚片,和廚下的魚片類似,只不過下面鋪的不是白菜,而是女敕滑的豆花。旁邊的是脆皮豆腐,酸甜多汁而不油膩,美人愛吃,便和昨日的菜色重了。」
一桌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美食,再加上王美人親自布菜,秀色可餐,食色都齊全了,景帝自然胃口大開,吃飽喝足還不忘附庸風雅給新菜命名。
「豆腐女敕白如玉,便賜名‘白玉’。」接著賞下了諸多寶物,除了王美人和劉徹,就屬半夏得的最多。
入夜,景帝擁著王美人證明「飽暖思□」這句話的真實性去了,大多數婢子都在屋子外面候著,只有半夏一人服侍劉徹洗漱歇息。
「殿下,為什麼不告訴……」
劉徹打斷她,眨著眼楮歪著腦袋賣萌︰「菜都是你做的呀。」
「我就知道。」半夏嘟囔,這不是自己第一次被搪塞了。最近,她總懷疑自己變笨了,因為她發現自己活了十幾年,居然看不懂一個三歲大的孩子。
半夏嘆了口氣,問︰「明天早膳還用豆漿嗎?」不知不覺間,半夏已經養成了由劉徹拿主意的習慣,根本就沒有把劉徹當成無知孩童。
「嗯。最好能求個小廚房。」劉徹似乎在自言自語。
景帝完全愛上了發現新菜肴並命名的游戲,一日三餐都巴不得在王美人處用膳,于是,豆漿有了「菽乳」這個新名字,豆皮被稱為「玉酥」。連半夏也差點遭了秧,如果不是她跪辭廚宰之位,如泣如訴宣布誓與劉徹共存亡,她的名字恐怕真的就會變成「玉娘」了——玉娘玉娘,白玉之娘,不就是豆腐之母麼?
給寡人做飯就那麼不情願?
劉啟心中不滿,但表面上,他端著皇帝的架子,假惺惺地贊嘆「忠心可鑒」,又是一番打賞。王美人自然樂得見到自己這一方有這麼一位手巧又忠心的宮婢,她心思活絡,立刻給景帝台階下,將宮婢質量提升到吾皇英明萬民教化的上梁端正下梁才不敢歪的高度。
劉啟听了才喜逐顏開,身心愉悅地移駕辦公去了。
有了景帝的賞賜,王美人的手頭才寬裕一些,但她卻沒有張揚,把賞賜都收起來,繼續織沒有完成的布匹。景帝似乎也喜歡這種平民百姓家的感覺,越發不在王美人面前擺架子,有時候誤了飯點也會趕來,就著尚溫的飯菜吃。
不管劉啟初衷如何,他的行為好歹在劉徹面前混了個臉熟,讓劉徹覺得,在另一個大男人面前賣萌,不再是一道自己邁不過去的坎了。
「父皇,我想要一個小灶。」今天劉啟又來晚了,劉徹第一次主動和便宜爹搭話。
「為什麼?」景帝愕然。
「這樣就可以給父皇熱菜吃了。」孩童的聲音還很稚女敕,
被感動的景帝頓生「有子如此夫復何求」之感,手一揮,豪情萬丈︰「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