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門,立刻有一輛牛車將便裝的劉徹李陵送入長安城最繁華的直市。
此時馬匹稀缺,往往用于戰場、驛站,代步工具多為羊車或牛車。速度雖慢,卻十分平穩,劉徹抄了半夜的書,便在車內打了個盹。
「九哥,小李——」被灌夫的大嗓門吵醒。
既然是偷溜出宮,化名是理所當然的,灌夫虛長幾歲,如果讓他喊「小劉」他一定是喊得出來的,那不就和李陵一樣憋了?劉徹鬼點子多,在自己的名字里取了「哥」字,振振有詞︰我將來是九五至尊,你叫聲哥還委屈了?
他鮮少拿身份壓人,灌夫听了也只是不爽了一會兒,沒多久就又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了。
跳下牛車,把灌夫旁邊的灌掌櫃驚出一身冷汗。
灌掌櫃是知道劉徹身份的,就怕這當朝太子折損在自己的酒樓里誤了全家性命,看劉徹動作稍大些,心尖上就會跳一下。
灌掌櫃本是灌家的奴僕,自幼賣身,在一次幫派爭斗中為灌家老爺子擋了一刀,灌家感念他忠心,便把他從戰斗前線換下來,放到了經營家業的位置上。灌家生意黑白兩道都有,賭坊這類沒敢讓灌夫踫,一來擔心灌夫的年紀正是性格形成的時候,容易被不正之風帶壞;二來他既然有了和當朝太子勾搭的機緣,自然要顧慮著些名聲。于是,灌夫就被老爺子下放到了酒樓歷練。
說是歷練,灌夫平時連帳都不管,直接把每月的零花錢往櫃台上一扔,喝到醉得一塌糊涂為止。頭三個月灌掌櫃還顧著小家主的體面支一點,可眼見灌夫愈演愈烈,不但喝得酒庫虧空,還經常耍酒瘋和酒客打鬧,又是砸桌子又是摔碗的,好在都是木碗,摔不壞,可酒樓生意畢竟慘淡了不少。
心一橫,眼一閉,拿著賬本討賬去。
灌掌櫃還特地挑了劉徹和李陵在的時候,想來有太子撐腰,小家主不會把自己活活打死罷
「老灌,根據漢律,欠人這麼多錢財是要割耳的,灌掌櫃,你想要他的左耳還是右耳?」李陵狠狠地嘲笑。
灌夫也不是不講理的主,只是在兄弟面前折了面子,粗聲粗氣地說︰「下個月補上了就是,哪來那麼多廢話!」他心里很清楚就自己那點零花,別說下個月,明年都還不上。
劉徹看出灌夫的困窘,他沒有直接替灌夫還錢,灌家老爺子這麼做無非就是磨一磨灌夫魯莽的性子,如果錢來得太容易,灌夫就不會長記性。
想了想,劉徹說道︰「就讓老灌干活抵債罷。」
灌掌櫃低著頭不說話,倒是李陵嘴快︰「洗碗他能把碗捏成碎屑,抹地他能把石板掀起來,能干什麼活?」
灌夫也不覺得李陵說錯︰「我倒不是嫌活累,可跑堂的每月才幾個銅子兒?干到哪年是個頭啊。」
灌掌櫃心想︰錢多錢少還不是灌老爺子一句話的事兒嗎?
在場只有劉徹能听到灌掌櫃的心聲,他想了想,說︰「我這倒有個主意,掌櫃你且听听。酒樓的場子夠大,不如在中間擺一擂台,以武會友,每月擂主可以獲得十金彩頭,打擂的每人交納十文錢,顧客免費觀看。」
灌掌櫃眼冒精光,有了這樣的噱頭,不愁客人不來。十金看著雖多,實際上,報名參加打擂的費用和客人增加帶來的利益遠遠超過了十金。
「不瞞公子,鄙店不乏喜靜的官宦富貴人家,只怕……」
「那也好辦,我見貴店的一樓雅間時常空著,想來富貴人家都喜歡在二樓歇息,空著也是浪費,不妨徹底改改酒樓的格局。」劉徹倚著欄桿,上下指點,落在旁人眼里,頗有指點江山的意味,灌掌櫃更是將他的話一一記在心里,不敢有半分疏漏。
在劉徹看來,一樓二樓格局基本相同,這無疑是一大敗筆,不如將顧客分為不同的檔次,餐具、擺設、菜色各有不同。一樓走實惠路線,推出折扣套餐,專門接待尋常商販,最好能接受訂餐和外賣,給市集里的商販們提供便利;二樓走高雅路線,名人字畫香茗雅琴是必不可少的,菜色怎麼精致怎麼來,價格怎麼貴怎麼標,因為他們吃的不是菜,是寂寞。
一席話說得三對眼珠都快要瞪出來。
這玉琢的太子爺,不去經商,實在是我輩的福氣啊……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灌掌櫃可不敢說出口,也就心里想想。
李陵忽然問道︰「若是灌夫輸了呢?不是債上加債?」
「小李子,你看不起灌爺?」
「哼。」你連我都打不過。
不得不說,李陵有驕傲的資本,他學的一招一式都是沙場上真刀真槍積澱下來的,將軍,說白了,就是政府正大光明聘請的職業殺手,一單生意數千條性命。而灌夫單靠一身蠻力,功夫套路只能算是二流,李陵憑著身材小巧動作靈活,和他干架也不吃虧,輸贏參半。
「小矮子!」灌夫耐不住激,「灌爺我怎麼會輸?你瞧仔細了,爺很快就能把債還清!」
「好了,」劉徹擺擺手,兩人立刻安靜下來,听他說,「這起初的十金由我來出。」
「老灌,你可得給九哥爭氣。」
「還用你說?!」
第二回來,灌氏酒樓已經徹底變了模樣,遠遠的就能听見樓里呼喊叫好的聲音。
出門迎接的人只有灌掌櫃一個。
「老灌呢?」劉徹問。
「在台上操練著呢,」灌掌櫃恭敬地回道,「起初擂主每日十場,場次太多,老灌被車輪戰放倒過一次,現下改了規矩,只有先較出頭三名才能與擂主比試。」
踏入店內,抬眼便見一竹搭的架子,上面掛有一個一個名牌,其中「灌夫」的名字赫然佔據首位,名牌旁有計算勝負的籌子。和積分制差不多,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瞧。
劉徹飛快地掃了一眼︰「李陵,怎麼還有你的名字?」
「我就偶爾過來耍耍,那十金可是模都沒模著。」李陵比劉徹自由,習武之余到酒樓串門,見台上打得熱烈,耐不住手癢上去過了幾招,愕然發現灌夫功力見長,對敵經驗更是突飛猛進,便也養成了沒事往這邊跑的習慣,一來二去,打出了李氏將門的名聲,竟也讓小瞧他年紀的人刮目相看。他叔叔罕見地沒有怪罪,畢竟不是逞凶斗狠,對點到即止的比武切磋也不反對。
擂台在大廳中間,高出地面半丈,劉徹看見灌夫的時候,他正把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舉過頭頂,引來周圍一片叫好之聲。
「灌爺還有一場才得空呢,公子不如先到樓上雅座用茶?」
「不必,我們就在這里坐。」
中場休息,只見灌夫身邊突然竄出一個和李陵差不多個頭的小孩,一會兒遞汗巾,一會兒端茶水,一會兒又捏肩捶腿,像小狗兒一樣圍著灌夫打轉。
「他是誰?」劉徹奇道。
「那小子好像姓郭,每天都來,整個一老灌的跟屁蟲。」
正說話,灌夫守擂成功,風風火火地走過來,走幾步回頭喊道︰「叫你別跟來,听見沒有?」
劉徹此時也看清了那小孩的模樣,身上不胖,臉卻圓圓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眉目非常秀氣,一時間竟是判斷不出性別。只是那雙眼楮,賊亮。
那圓臉听見灌夫對他吼,立刻停住了腳步,拿小媳婦似的哀怨視線盯了灌夫一會,不情不願地走了。
灌夫氣呼呼地坐下,緩勻呼吸,才向劉徹李陵二人解釋︰「他偷饅頭被老板抓著,差點被人打死。你說他哪里不好偷?偏偏要在挨著酒樓的店鋪犯事,犯事了還蠢到被捉住。我想著要是在酒樓旁邊死了人,畢竟不吉利,要壞自家的生意,就難得路見不平了一回。誰知那小子竟然鐵了心要報恩,還就賴上我了!伙計把他轟出去,他就守在路邊上,沒礙著酒樓做生意,也不好再趕他。第二天早上開門一看,他還在呢,罵也罵不走,總不能讓他睡在酒樓門口吧?凍死了還要雇車把他運到亂葬崗上,忒麻煩!我心一橫,就隨便收拾出一間屋子,讓他住下了,平時給酒樓里打打下手。」
講完了事情曲折,灌夫說得口渴,扭頭對掌櫃的方向喊道︰「茶呢?」
話音剛落,那小子便從灌夫後背跳了出來,也不知他究竟在陰影里埋伏了多久。
「恩人,請用茶。」
「你想嚇死爺?!」
「恩人,我不敢。」
「我看你什麼不敢?不許跟著爺!給爺滾回家去!」
「恩人,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不是我家,是你家!」
「恩人,我沒家。」
圓臉小子漸漸沉默了下去,低著頭,有什麼液體啪嗒啪嗒地落在灌夫的鞋面上。
其中一顆眼淚不小心砸在地板上,郭舍人扁扁嘴︰浪費了。
他立刻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把醞釀出的金豆往灌夫身上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