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哭什麼?
「老灌,你怎麼也結巴了」笑過之後,李陵終究懷著一顆閃閃紅心,覺得一個靠偷饅頭度日的小孩必定不易,「我瞧著他也挺可憐,你就做回豪俠,收了他唄。」
灌夫很有原則︰「我是流氓混混,長安響當當的惡少年,專干欺行霸市的勾當,行俠仗義是俠士的活,我不能搶別人的行當!」
「你就當多一個小混混。」
「就他那細胳膊細腿再加上一張娘娘腔的臉」灌夫表示嫌棄,「要收李陵你收!」
李陵頓時閉嘴了。他倒是想幫忙,可家教嚴厲,隨便領個人回去,恐怕叔叔不會答應。
那邊,郭舍人的金豆子還不斷地往下掉。
灌夫悶聲怒瞪毅力出眾的小子,仿佛要用視線將其石化冰凍麻痹混亂,李陵看看這,又看看那,最後求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劉徹。
劉徹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態了,輕咳一聲︰「老灌,你的酒債還清了嗎?」
突然轉了話題,灌夫愣了幾秒才點頭。
「那好,我就用那最初的十金在酒樓伙計住的平房里租個屋子,給他住。」
郭舍人抬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嘴蠕動了幾下。
「九哥……」灌夫似乎也想說什麼,卻因為劉徹掃過來的一個眼神而閉嘴了。
「別忙著喊‘恩人’,這是我借你的,你要做工來還。」
郭舍人想了想,自己如今孤苦無依,受了灌夫的救命之恩,死皮賴臉地纏上他也是無奈之舉。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做一個好人。做好人,起碼要先是一個人,他身為豪門私蓄的倡優(注︰樂人歌伎),生死全在主人一念之間,習樂練歌稍不留神就是一頓打罵,挨餓也是常有的事。最好的出路,不過是被富家公子挑中,當一個玩物罷了。
園子里出落得最好的伶人,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得罪了主母,就被腕去唇舌,當夜就沒了。
郭舍人在夢里還能听見她婉轉如鶯啼的歌聲︰「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切切,訴不盡的仇怨,接著歌聲戛然而止,現出一張沒有嘴唇的恐怖鬼臉,它的鼻子下有一個窟窿,卻說不出話,只能發出依依呀呀毫無意義的聲音,將郭舍人從睡夢中驚醒。
一夜無眠。
也正是在那個難以成眠的晚上,郭舍人下定了逃跑的決心,他不想死後到閻王殿,還沒有舌頭喊冤。最後他成功了,還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人物。
郭舍人小小年紀便學會了察言觀色,看人有他自己獨到的眼光。
灌夫表面魯莽凶狠,句句不離打罵,心底其實軟得一塌糊涂,嚷嚷著揍自己卻是一個拳頭也沒落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還差伙計送了被褥;旁邊叫李陵的雖有些傲氣,處處和灌夫作對,卻是一片古道熱腸,為自己說話,幫不上忙會露出遺憾與抱歉。
倒是那個叫九哥的,教人看不透。
「做什麼工?」郭舍人小心翼翼地問。
「普通的跑腿活計罷了,我還能害你不成?」劉徹笑著挑眉,「怎麼,你怕苦?」
若是自己拒絕,就表示自己吃不了苦,這苦逼的世道,連苦都吃不了的人還怎麼活?短短幾句話,就完全斷了自己的退路。
郭舍人心中一悸,正當自己猶豫的時候,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見小破孩膽敢在劉徹面前磨蹭,灌夫瞪圓了眼楮,隱隱有發火之勢,李陵也皺起了眉,目光中閃過一絲輕視。
「誰怕苦!」郭舍人終究還有幾分男兒血氣,被激得梗起脖子大聲應下。
小廝的命能苦過伶人?再說,反正不是賣身,大不了……大不了再逃一回!
「去將灌掌櫃請來。」劉徹倒不是有意為難郭舍人,只是出于謹慎,不敢輕易相信來歷不明的小孩罷了。
沒了外人,劉徹才將陶罐擺到灌夫面前,說起來意︰「我想讓你們酒樓推廣這個。」
「這是什麼?九哥你就別賣關子了,我從牛車上就一直很好奇。」
「醬油。」
吐出這兩個字後,劉徹便不再開口,待灌掌櫃到了,讓他下四碗最便宜的面湯,只要在快要出鍋的時候澆上一勺罐子里的調料。
制作醬油的工藝並不復雜,主要還是要依仗黃豆君。首先將豆粉干蒸熟,收入缸中,加滾燙的熱水浸泡兩刻鐘後,再換上清水留在缸中任其自然發酵;半個月後抽油濾出,將豆醬用布塊包好,用力地將汁擠到另一個空壇里。擠出的醬汁通過稀釋和高溫消毒之後便是零添加的醬油了。
「面來 ——」
伴隨著小二的高聲叫喚,一股濃郁的醬香撲面而來,引得食客饞蟲大叫,紛紛向掌櫃伙計打听那是什麼吃食。
「當然是陽春面啊。」小二轉向少東家那一桌的方向,吸吸鼻子。
「我的面怎麼沒有那麼勾人的香氣?你們不是缺斤少兩吧?」
「怎麼敢?那是我們少東家朋友自帶的調料,我們酒樓里也沒有。」
食客們聞言,只得搖頭嘆息。
「你愣著做什麼?吃吃吃……」灌夫發出刺溜刺溜的吸面聲。
「給、給我的?」郭舍人渾身僵硬地坐在劉徹對面,不可置信地問道。
原來不是給我的……灌掌櫃傷心地站在一旁干看著。
「還有一碗,你不吃我可不客氣了。」灌夫伸出罪惡之手。
郭舍人飛快地把面捧到胸前︰「恩人,您會撐著的。」
「娘娘腔,我不怕。」
「恩人,我怕。」
「恩人?」李陵翻了個白眼,「听著怪寒磣的,你幾歲了?」
「快十歲了吧。」郭舍人不怎麼確定地說,他是孤兒,有印象的時候就被賣來賣去,誰還記得?
「竟然比我大……」李陵狠狠咬斷了面條。
「那就跟我們一塊叫老灌。」劉徹指指自己︰「九哥。」又指指李陵︰「小李。」
「是李陵!」小李將軍強調。
「哦,小李。」郭舍人乖巧地打招呼,露出兩個甜甜地酒窩。
「……」
感到自己被徹底遺忘的灌掌櫃忍不住出聲提醒自己的存在。
「公子,這醢(h i,第三聲)倒是和鄙人見過的有所不同。」
醢就是肉剁成肉泥再發酵生成的油,醢即肉醬油之意,另有在造醬時加入動物血液的醬稱為醓,如《詩經•大雅•行葺》中有一句「醓醢以薦」。雖然在周朝就有制醬的記載,但制作醢時,因在分解過程中產生大量有機酸,如各種氨基酸、乳酸、醋酸等,所以醬汁的味道是酸的,往往被當作醋用,並不是真正的醬油。使用大豆制作醬油在大約在北魏才出現,《齊民要術》內所指的「豆醬清」,可能是醬油的前身。再加上醢的制作成本高昂,只有高官貴族享受得起,尋常百姓家見都沒有見過。
「還是掌櫃有見識,」劉徹贊嘆道,緊接著語調一轉,「不過,我這可不能算是醢,醢味酸,材料與制作工藝暫時保密,姑且稱之為醬油。拋開其它,且問掌櫃,若是每戶人家都有醢加入飯菜之中,那當如何?」
灌掌櫃也是一妙人,他回答︰「有滋有味。」
做出醬油的時候,劉徹相當開心,甚至不顧太子儀態叉腰長嘯。
呔,賊老天!就算你把我弄到這個只有鹽、梅、酒這三種常見調味品的時代,我也能活得有聲有色!
味精?二十世紀才被大和民族發明出來。
辣椒?產自美洲,搬條小板凳坐等哥倫布出生吧……
孜然?又稱安息茴香,十三世紀的時候有個叫馬可•波羅的記載過。
……總而言之,請牢記西漢處于公元前這個事實。
一個社會發展與否,不是看統治階級所享受到的待遇,而應該著眼于平民百姓家的生活水準。
知道科技是第一生產這句話有多正確了吧?
知道大航海時代的意義有多重要了吧?
知道張騫出使西域有多偉大了吧?
知道古代穿越有多苦逼了吧?
知道……那啥……了吧?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苦逼的人生,敢于正視慘淡的時代。
劉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當勇士了。
听到劉徹合資開醬油作坊的提議,灌夫連忙搖頭,道︰「九哥你發句話就是了,出人出力絕無二話,老灌還能計較這點小利?」
「小利?大豆九文錢一斤,成本低廉,可即便每罐贏利一文,每戶人家每月一罐,我大漢朝千千萬萬百姓加起來,日日不離,年年不斷,稱之為日進斗金也不為過。」
「嚇。」灌夫倒吸一口冷氣。
灌掌櫃恨不得按住小家主的腦袋逼他趕緊點頭。
又商議了一番作坊的選址和經營,末了,劉徹叮囑道:「商人重利,手段層出不窮。秘方一定要保密。把工人師傅分成幾批,分別負責不同的步驟,嚴禁他們私下來往。」
「李陵,還要托你叔叔在軍中的關系,找些可靠的護院。」
李陵點頭答應,掩藏起心中的哀嘆︰嗚,又要撒謊了……
灌夫不反對,他也清楚灌家結交的人士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有講義氣的,也有賣友求榮的,見劉徹語氣嚴肅,不知不覺也做出了最為謹慎的表情。
醬油的推廣出乎意料得順利,酒樓生意興隆,食客雲來。當然,也有商家暗地里嘲笑譏諷的,懂行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奧妙,用肉制作醢下面,成本比整鍋面還要高,斷定灌家沒幾天就吃不住了,等著看笑話。
不料一個月過去了,灌氏酒樓的生意越做越好,隱隱有躍居成為長安第一酒樓之勢。大漢的奸商們終于坐不住了,明察暗訪,威逼利誘,三十六計輪番上陣,終于通過某挨不住輪的叛變分子發現了其中奧妙——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