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宇文邕暴怒不已。帳中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暴風雨時,氣氛愈發凝重而壓抑時,帳外卻突然傳來了門衛的聲音︰「啟稟陛下,隋國公楊堅將軍求見!」
宇文邕一怔,臉上的慍色迅即變成驚容,疾步繞過書案,急促地道︰「快請他進來!」
門衛領命退下,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帳簾挑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緩緩漫步走入大帳。雖然此人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狼狽的如同乞丐,但所有人還是一眼就認出這人正是北周隋國公,柱國大將軍楊堅。
楊堅原本身形魁偉健碩,但如今卻是傴僂著身子,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從他那蹣跚的步伐便可知此時他很是虛弱。當來到大帳中央時,楊堅腳下突然一個趔趄,似是再也堅持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陛下,臣幸不辱命,能看見陛下安好如故,臣縱死無憾矣!」
楊堅的聲音異常嘶啞低沉,而且帶著顫音,說完後他便趴在地上粗重的喘息起來,不過亂發下那張沾滿血汗塵土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嘴角卻泛著真誠而欣慰的笑容,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此時卻也暗淡無光。
「那羅延將軍,你身上有傷,快快免禮!」宇文邕一臉激動地走上前,彎腰緊緊抓住楊堅的雙臂,一邊將他攙扶起來,一邊溫和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多謝陛下關懷!」楊堅感動地笑笑,話音未落,人便昏了過去,軟軟倒在了宇文邕的懷中。
「那羅延,你怎麼了?」見此情景,宇文邕一驚,連忙大聲喝道︰「來人,速傳太醫,快!」說完,宇文邕見韋孝寬等人還有些呆愣,不由怒喝道︰「還愣著作甚,還不快扶那羅延下去!」
韋孝寬等人立即醒過神來,連忙涌上來,七手八腳一起將楊堅送入帥帳旁的軍帳中。
這些人久經宦海,自然都是心眼活絡之輩,只是方才宇文忻大膽包天,指責宇文邕的不是,讓眾人心神不寧,惶恐不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而已。如今得了宇文邕的命令,自然不敢再怠慢,各自分工,很快便安排好了一切,而此時隨軍的太醫也來到了軍帳中為楊堅號起脈來。
宇文邕靜靜地站在行軍床旁,緊抿著唇一言不發,雖然臉色已經恢復了鎮定,但韋孝寬等人還是從他輕輕皺起的眉頭看出他對楊堅的擔憂。
對于楊堅,宇文邕心中以前是不怎麼親近的,畢竟王軌等人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說過楊堅有叛亂之相,正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所以楊堅雖然貴為柱國大將軍,隋國公,但卻算不得北周朝廷的核心層。
宇文邕雖然生長在中原大地,但骨子里卻是留著純正的鮮卑族的血液,對于漢人敬畏崇尚的一些虛無縹緲的玄學鬼神並不是非常認同,是以他即使心中有些想法也並沒有真的降罪楊堅,只是有些冷落他。
然而今日之戰,宇文邕對楊堅的印象卻是大為改觀。楊堅在戰場上的驍勇,臨危時表現的果斷無畏都讓他十分欣賞,尤其是他毅然決然地冒死引開追兵更是表現出他的拳拳忠心。
西晉八王之亂,五胡亂華之後,中原大地就從未有一刻真正安寧過,戰火永無休止地肆虐在這片富饒的大地上,究其根本原因,主要還是在于不同民族文化的沖突。由于統治者的短視,一味粗暴蠻橫的措施,致使民族之間矛盾與仇恨的加劇,這直接導致這一時期王朝更迭異常頻繁,數百年間竟然沒有一個王朝真正統一中原大地。
宇文氏能在高歡強勢的打壓下由弱變強,成為可以顛覆北齊的強大存在,正是因為他們懂得緩和矛盾,不再單純的用武力治理國家,總結起來就是胡化而漢化。
表面上北周的服飾,習俗,甚至是官制都來自鮮卑族,但仔細看卻不難發現,宇文氏在治理國家時的方針政策卻是實實在在的儒家思想。這一舉措不僅使得宇文氏團結了當地的豪強,也減少了漢民族對他們的敵視,穩定了國家的局勢。
沒有穩定的環境,國家何來發展,百姓又怎麼安居樂業?
楊堅是漢族人,但他卻有一個「普六茹」的鮮卑姓氏,小字那羅延。這個鮮卑姓氏乃是楊堅祖上功勛卓著,受到皇帝賞識而賜予的。這在高興來說嗤之以鼻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卻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是身份的象征。
因為楊堅叛亂的傳言,再加上楊麗華失貞的事情,宇文邕一直並不太重視楊堅,但此次後者貌似相救卻讓宇文邕十分感動,稱呼上便有了改變。
雖然只是簡單的變化,但韋孝寬等人卻知道楊堅在宇文邕心中的地位已是水漲船高,日後楊堅的仕途一定十分光明而輝煌。
韋孝寬默默地站在宇文邕身後,眼簾低垂,面無表情,看上去似是昏昏欲睡,但眼中偶爾閃動的精光卻讓人不能忽視這個須發花白的老者。
「怎麼樣,要緊嗎?」當太醫松開楊堅的手腕時,宇文邕便開口問道。
此次宇文邕安全逃月兌齊軍的追擊,楊堅功不可沒,宇文邕自是十分感激他。而他對楊堅如此關懷,之中自然難免有些做戲的成分。一個上位者如果完全不去顧慮下屬的感受,又如何能讓他人替他賣命?
「肋骨折斷三根,好在沒有傷及心肺,主要還是太過勞累,體力有些過度透支。」那太醫向宇文邕行了一禮,緩緩道︰「楊將軍雖然傷得不輕,但只要好好調養一陣便能康復,陛下不必太過擔心。」
「如此就好,王軌將軍為了朕生死未卜,朕不能再失去那羅延,否則朕心難安啊!」宇文邕眉頭舒展了些,頗為感慨地說道,臉上閃過一抹傷痛之情。
頓了頓,宇文邕口氣甚是嚴厲地對那太醫道︰「你一定要悉心救治那羅延,他若是有什麼事朕唯你是問!」
「陛下放心,微臣一定竭心盡力,不敢有半點疏忽!」那太醫立即恭敬地回答道。
宇文邕輕「嗯」了一聲,然後擺擺手,示意太醫退下,而他的目光復又落在楊堅那張滿是病態的臉上,眼中的傷感之色加重了一分,口中喃喃道︰「王軌,你還活著嗎?」
雖然王軌在晉陽城對他不敬,但宇文邕又怎會不知他的用意。只是往日侍奉左右的親信如今卻生死難料,如何不讓宇文邕傷感難過。
「陛下,王將軍吉人天相,一定能夠化險為夷,您不必太過憂慮。」韋孝寬眼皮動了動,沒有說話,而宇文忻方才凜然無畏,如今卻是陷入了沉默。最後卻是向來謹言慎行的賀若弼接過了話頭,輕聲勸慰道。
宇文邕不為所動,眼神有些迷離,但臉上的傷感之情卻依舊濃郁。
「陛下切莫太過傷心,王將軍舍生取義,是我大周的英雄,他如果活著,我們只要攻破晉陽城便能救他出來,倘若他已不幸身故,泉下有知,陛下您安然無恙想來一定甚感欣慰。」
說話的是韓擒虎,他此時正一臉真摯地看著宇文邕,眼中閃爍著濃濃的欽佩與尊敬。王軌的舉動不僅僅是救了宇文邕,也可以說是救了他韓擒虎。對于前者的勇氣與毅力,韓擒虎這直爽的漢子打心底敬佩。
宇文邕眼中的傷感微微收斂了一些,嘆息道︰「希望王軌將軍還好好的活著吧!」
說完,宇文邕便再次恢復了以往那寵榮不驚,鎮定自若的表情,淡淡地掃視了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韋孝寬的臉上,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道︰「韋愛卿,如今的局勢你怎麼看?」
韋孝寬猛然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宇文邕,嘴唇輕顫,遲疑著說道︰「陛下,微臣——」
韋孝寬還未說完,宇文邕便打斷了他︰「韋愛卿,你身為此戰總指揮,戰爭的失敗你雖然難逃其咎,但朕也不是膽小怯懦的無能昏君,不敢承認自己的錯誤。」
「如果朕不是求功心切,親率大軍沖入晉陽,也不會如此被動,讓齊軍有可乘之機,最終導致大軍軍心動蕩,全線潰敗。」頓了頓,宇文邕接著道︰「你的罪責朕先記下,等到此次伐齊之後再做清算,目前朕命你戴罪立功,談談你的看法!」
「微臣謝陛下不殺之恩!」韋孝寬感動不已,雙眼都有些微微泛紅,一拜到底,顫聲說道。
「宇文忻,你不畏朕的權勢,敢于直面諫言,朕甚是欣慰啊!」宇文邕又將目光投向宇文忻,溫和地笑著道。
「陛下英明!」宇文忻心中一直緊繃的弦終于放松,直覺後背一陣涼颼颼的,卻是冷汗沾濕了衣襟所致。
「陛下聖明!」韓擒虎等人也都松了口氣,一起沖宇文邕行禮道。
「都起來吧,隨朕去帥帳,不要打擾了那羅延休息!」說完,宇文邕便率先走了出去。
回到帥帳,眾人的心情卻是有了不小的變化。經過楊堅的打岔,宇文邕的怒氣終于消散了不少,這對他們來說不可謂不是好事。
雖然宇文邕雄才大略,氣量寬宏,但他畢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就有七情六欲,做事難免會有情緒帶入其中。如今,宇文邕能勇于承認錯誤,眾人心中對他更是欽佩。
在主位上坐下後,宇文邕沒有太多的遲疑,再次問道︰「諸位愛卿,對目前的看法你們可有什麼看法?」
「陛下,微臣以為我們完全可以使一招回馬槍!」眾人沉默了一陣,韋孝寬率先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