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小時後,許栩坐在駕駛艙內,約翰站在機頭前用力地旋轉螺旋槳,她推動油門操縱桿,點著引擎,緩慢加油,感到動力正從操縱桿,踏板以及包圍著自己的機身源源不斷地傳來,持續又沉穩。虎蛾恍如一頭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雄鹿,張著朦忪的眼楮著要沖向那充滿青草和陽光的前方,而螺旋槳引起的空氣反推力加速了這種飛奔的欲-望。
約翰迅速地移開卡著機輪的木塊,一路小跑地爬上了駕駛座前方的座位,他帶上防風鏡,朝後面的許栩大喊︰「起飛!」
許栩繼續加油,螺旋槳越轉越快,瞬間已看不清葉片的輪廓,機身掙月兌了束縛,向著遠處的穆阿懸崖沖刺而去。風從高地上刮來,鼓鼓地震著耳膜,如海浪一般涌向飛機以及機上的許栩,拉起無形的壁壘企圖阻擋她們的前進,但被螺旋槳和引擎合力攪碎,機械的噪音賣力地轟鳴著,仿佛在吶喊︰「我要飛!」。許栩微微拉起方向桿,虎蛾小巧的機頭驕傲地仰起,機翼迎著陽光,將黃綠相間的土地狠狠地甩在身下,對準藍天義無反顧地縱身躍去,安穩舒坦的大地不是它的歸屬,顛簸的氣流和飄忽的白雲才是它不停追逐的目標。
「前面就是懸崖啦!小心那幾頭長頸鹿!」,約翰回過頭嚷道,右手不停地揮舞著,順著他指的方向,一排深色的灌木如同邊界般佇立在懸崖盡頭,幾只正在嚼葉子的長頸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飛機,嚇得不知所措,它們的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許栩猛地拉起機頭,「嘩」地一下,虎蛾呼嘯著沖向高空,巨大的離心力拉扯著她的心肺,在胸腔內撲通撲通地跳著,血液急速地運行流轉,她感到自己靈魂深處某些枯竭已久的東西像突然活了過來似地,四肢都洋溢著一種宛若重生的酣暢淋灕。郁郁蔥蔥的植被和灌木叢不斷地在機翼下滾落,頭頂碧藍色的天幕在引誘著虎蛾越靠越近,而懸崖下榮蓋河谷蒸騰的水氣穩穩地托住了它的身體,飛機翱翔在遼闊河谷的上空。
「哈哈,如果剛才我們撞上了那幾頭長頸鹿,該是多麼富有戲劇性的一幕!想起飛卻撞上了長頸鹿,太有意思啦。」,約翰高聲笑道,他銀白的頭發在風中飛舞著,亂糟糟地像個老頑童。
「如果真是這樣,比一頭栽進爛泥堆里更傷人自尊。」,許栩大笑著回應,重返天空的喜悅讓她心曠神怡。
「調轉機頭,向西北方25度飛去,沿著烏干達鐵路一直朝梅南加伊火山進發!當看到納庫魯湖的時候再向東北偏東飛,阿布戴爾就在那里。」,約翰一邊查著地圖一邊說。
「納庫魯湖?我怎麼知道哪個是納庫魯湖?」,許栩錯愕地問,沿途或許會有無數的湖泊和水塘,而她也從沒有見過納庫魯湖,如何能從空中辨認出目標所在?
「很簡單,當你看到一個火紅色的湖泊時,就是納庫魯!那里有成千上萬的火烈鳥!」,約翰回答。
許栩沒有做聲,調轉機頭朝西南飛去,當虎蛾靈活的身影掠過大片沼澤和荒地後,她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綠色平原。
正午的馬賽平原就像一片安靜的海洋,廣袤的土地在烈日下呈現出女敕綠,墨綠,淺黃和褐紅等層次多變的顏色,,柔軟的茅草翻起細碎的波浪,連綿不絕地朝深藍色的地平線鋪陳而去。偶爾有一些灰白,矮小的圓形建築散落在一側,像淺灘上的貝殼,那是馬賽人的村落,縴細的青煙從村莊內筆直升起,仿佛靜止了一般。然而一道蜿蜒流動的銀線劃破了靜止,烏干達鐵路貫穿了整個平原,蒸汽火車正「吭哧,吭哧」地奔馳在鐵軌之上,帶著現代文明的煩囂與活力強行闖入了這片古老的國度,企圖用不斷滾動的鐵輪將這份凝結了千萬年的沉寂碾碎,恍如一名年輕又魯莽的入-侵者,雄心勃勃地打算征服目力所及的領地。
「我們跟著鐵路飛,大概再過40分鐘就能從右舷看到梅南加伊火山和納庫魯湖。希望阿諾和馬修能支持到我們抵達。」,約翰回頭對許栩說。
「我們帶了足夠的水和食物,還有藥品,到時候萬一找不到能馬上著陸的地方,可以先把水和食物空投下去,讓他們緩一緩。」,許栩答道。從敞開的駕駛室往下看去,美麗壯闊的景觀震撼著她的眼楮和心靈,這是她來到1933年後第一次跨出恩貢莊園,感覺就像從一個精致小巧的盒子內走出,驟然發覺盒子外竟是如此廣闊迷人的一片天地,一片能承載她所有夢想的天地。不過,她現在沒有時間細心觀賞美景,馬修他們還在等著自己,兩天沒吃沒喝,估計那群男人都餓得發瘋了。
許栩加快了速度,虎蛾追逐著底下的火車,像要與之競賽似地,很快就超過車頭,將其遠遠地拋在身後,車頭「嗚嗚」地噴出一串白煙,仿佛對虎蛾的超越表示憤慨和不滿。
「快看,前面就是納庫魯!」,約翰突然指著前方喊道。
許栩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團絢爛的烈焰出現在右舷的前下方,背後便是圓錐形的梅南加伊火山,火焰不停地舞動變幻,朱紅,玫瑰,淺粉,乳白等顏色在陽光下交相輝映,恍如頭頂的紅日突然墜落在郁郁蔥蔥的山麓上,揚起無數熾熱的火星,紛紛擾擾地飄向藍天。
許栩蹬下方向舵,傾斜機翼向右朝那團舞動的火焰進發。飛近了,才看清原來是無數的火烈鳥在一片湖面上棲息和飛翔,它們姿態優美,顏色艷麗,映著冰藍的湖水美得如同幻境。可惜要急著飛往阿布戴爾救人,不然她真想多停留一會慢慢地品味這奇異的視覺盛宴,抿了抿嘴唇,她向約翰朗聲問道︰「現在是要往東北偏東25度飛嗎?」
「對的,應該不用多久就能抵達阿布戴爾高原。」,約翰將眼楮從指南針上移開,大聲應到。
許栩加大油門,虎蛾輕盈地掠過納庫魯湖,朝東北方飛去,機尾下隱隱傳來火烈鳥嘎嘎的長鳴。
當飛抵阿布戴爾的時候,機翼下的情景簡直可以用壯觀以及驚心動魄來形容。兩道渾濁的洪水浩浩蕩蕩又趾高氣揚地分別從高地兩側沖刷而下,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毀滅著沿途的一切,然後在低窪處匯合,扭成一股更恐怖的洪流隨時準備沖過河岸。非洲沒有內陸海洋,但許栩覺得眼前的分明就是一片汪洋,雄偉寬廣的高地變成了浮在洋面上一塊小舢板,瑟縮在滔天巨浪中掙扎求存。可是如何才能找到馬修他們?從空中看去,每寸土地似乎都大同小異,感覺就像在高林立的城市中去尋找一個人,而你卻不知道這人的公寓地址。
「這里太大了,不知道他們會呆在哪里?」,許栩焦急地對約翰說。
「是的,但我估計以馬修和阿諾豐富的野外狩獵經驗,他們應該會升起一堆火或者一縷煙什麼的,以方便別人搜尋。」
虎蛾的機艙是開放式的,沒有玻璃阻擋,約翰輕松地就把腦袋探出,朝下俯視。
許栩降低高度,沿著河岸不斷來回搜尋,仔細地留意有沒有任何煙火的蹤跡。她估計馬修他們不會離開河岸太遠,一來是他們的食物不足,不會往內地山區走得太深入,二來河岸是附近最視野開闊的地方,如果他們要生煙求救,在這里最容易被發現。
果然,當飛機越過一片稀疏的灌木叢後,她看到了一道細小的煙柱,順著風無力地飄起,慘淡得如同敗兵手里的軍旗。許栩繼續降低高度,她已經能清晰地看到煙柱後的深藍色帳篷,以及幾個在地面上手舞足蹈,又蹦又跳的人,他們的動作就像在荒島上漂流了幾十年的魯濱遜突然見到路過的輪船,神經在那麼一刻發生了錯亂。
「他們就在下面!」,約翰興奮地朝下方嚷道。
「我得找地方著陸。」,許栩不停地在帳篷上方盤旋,嘗試著尋找適合的空地降落。
「那邊的荊棘叢後有塊狹長的空地,看上去還算平坦,可以作為跑道,但現在有側風,不能在上面垂直降落。」,約翰看著下方樹枝搖擺的方向,眉宇間浮現出憂慮。側風是指和跑道垂直的風,飛機在有側風的情況下著陸,會被風吹離跑道的中線,甚至墜毀,對飛行安全造成嚴重的威脅。
許栩目測著那塊小得可憐的空地,並同時感應風向。橫生的樹枝,地上的泥塊,碎石以及要命的側風都像炫耀似地告訴她此次降落的驚險,但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著陸點了,她決定還是要冒險一試,希望曼切斯特航空學院教授的飛行技術能夠為自己再次帶來「奇跡」。
「你抓緊了,我們要側滑進場。」,她對約翰喊道。
「側滑進場?太危險啦!」,約翰慌亂地搖著頭,表示巨大的懷疑。側滑進場是飛機在有側風的情況下進行降落的一種高難度飛行動作。飛行員為了抵消風力的影響,會通過調整機頭方向與跑道形成一個夾角來加以補償,然後迅速回正機頭,傾斜一邊機翼使飛機側滑降落,單邊後輪著地後,再放下另一邊的輪子,直至飛機對準跑道中心線完全落地。其中對飛行員無論是在時間,角度以及技術的純熟上的把握都非常高,稍有差池,輕則會損壞起落架,重則導致飛機撞毀。不到萬不得已,飛行員都不會選擇這種極具危險的降落方式。
約翰不熟悉許栩,更不熟悉她的飛行技術,他對他們安全降落的可能性不抱任何天真的樂觀態度。
對于約翰的憂慮,許栩並沒有回應,而是果斷地壓下操縱桿飛向空地。虎蛾偏轉機頭,和空地的中心線形成一個小小的夾角,向著側風的方向朝空地橫切而去。約翰驚恐地瞪著前方,覺得那塊褐紅色的沙石地正朝自己撲來,如同一口巨大的深淵旋轉著準備將他吞沒,他握住座椅把手的掌心頓時冒出一片冰冷滑膩。就在此時,許栩蹬緊了方向舵,調整機頭,虎蛾的螺旋槳漸漸對準了空地的中心,但強烈的側風讓縴巧的機身不斷左右顛簸,約翰感到五髒六腑像是滾筒里的搖珠,不斷拋起墜下,仿佛要都嘔了出來才暢快。許栩順著側風的方向往右壓下操縱桿,同時將方向舵左蹬,虎蛾立刻傾斜右翼快速地滑行著,機翼刮過那些干瘦細小的荊棘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就像從一大團鋼絲刷中飛過。緊接著右機輪著地,帶來了更尖銳的嘶鳴和撞擊力。約翰顫抖著攀住扶手,看著漫天飛揚的沙塵,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墜向了右方。
「右翼會撞向地面,油箱會爆炸,我們會死掉的!」,約翰雙手抱頭,發出近似絕望的哀嚎。
「不會的,你坐穩了!」,許栩大喊,同時壓緊方向舵控制住打滑的機尾,讓飛機減速,盡量保持平衡。最終,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撞上的那刻,虎蛾顫抖著穩住身體,在地面上踉踉蹌蹌地滑行,然後停了下來。恍如風浪中歷盡劫難又死里逃生的一尾小魚。
約翰松開抱著腦袋的手,抬頭看向前方仍在做慣性轉動的螺旋槳,距離最近的那顆樹不過幾英尺,他連忙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呼,感謝上帝!」。如果打壞了螺旋槳,他不知道如何從被洪水圍困的荒野中再變成一個來裝上,同時也為許栩精湛的降落技術而驚嘆,如此出色的女飛行員,為何自己以前從沒有在內羅畢听過她的名字?
「哈哈,約翰!沒想到會是你!」
還沒等約翰緩過神來,一陣響亮的笑聲在身後響起,把他驚魂未定的心髒又重重地顛了一下。回過頭,阿諾正揮舞著雙手朝他們飛奔過來,那欣喜若狂的樣子像極了一名海盜沖向了載滿珠寶的貨船。
許栩摘下了護目鏡和飛行帽,好笑地打量著機翼下的阿諾,只見他頭發凌亂,胡子拉碴,臉頰凹了進去,身上那件質量上乘的獵手裝已經皺成一團抹布,和往日那個英俊瀟灑,意氣風發的阿諾伯爵判若兩人。她想起以前陳寰曾經說過的一個「定理」︰再優秀的男人也離不開兩樣東西-剃須刀和干淨襯衫,沒了這兩樣東西,男人就會成為危害市容的生物。
想到這里,許栩情不自禁地朝阿諾笑了起來,覺得相識以來,他從未像此刻那麼可愛。
「許栩,是你?!」,阿諾瞪大眼楮,舞動的雙手愣在了頭頂,表情說不出來是震驚還是歡喜。他記得她曾經說過要借虎蛾來開,他當時以為她在開玩笑,沒想到她真的駕駛著虎蛾從天而降,越過無垠的草原和滔天洪水來將他救出重圍。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長發,黑發下的臉龐風塵僕僕卻又明麗逼人。她正朝他微笑,坐在機艙內,頭頂的烈日灼灼燃燒,機翼的反光映著她的牙齒,潔白耀眼,而他能感到自己的脈搏在瞬間加速,仿佛被她的笑容點燃了似地。
「我並不了解這個女人,可她是第一個在我最狼狽邋遢的時候對我微笑的女人。她是來救我的,上帝,一個女人?真是不可思議……」,阿諾低頭想著,忽然間覺得心尖上最堅硬的那一塊塌了下去,然後軟軟地冒出無數溫暖的細流,燙貼著全身,每一道水光皆折射出她的笑臉以及虎蛾在她驅使下的飛行姿態,在他心頭晃動不已,難以平復。
這種奇怪的觸動讓阿諾感到迷惑。
看著阿諾那副即像沉思又似驚呆的樣子,許栩猜他可能是餓壞了,連忙將捆在機艙內的大袋子解下,遞給了他︰「我們帶來了水和食物,你們先吃點補充體力。」
「謝……謝謝。」,阿諾仰起臉,覺得逆光中她的眸子依然亮得灼人,他將包裹接了下來,交給身後的僕人,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第一次他在面對女人的時候感到不善言辭,不,不僅僅是不善言辭,應該說是不知所措,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他故意問︰「那個,你們有帶酒來嗎?」
「有,臨走時桑布總管千叮萬囑地要我們帶來。」,約翰笑呵呵地從挎包內掏出一大瓶杜松子酒,在阿諾面前晃了幾下。
「太棒了!」,阿諾一把扯過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他唇上的胡子滴了下來,黝黑憔悴的臉頰像是突然被注入機油的引擎,終于恢復了一絲活力。「希望她沒看到我臉紅的樣子,還真是丟人……」,阿諾暗自祈禱。
當然,許栩並沒有留意到阿諾不自在的模樣,因為她正在找尋自己最為牽掛的那個人。「對了,馬修呢?」,許栩越過阿諾的身後,看到四個光著腳的土著黑人,但沒有見到的馬修,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冒出。
「馬修……」,阿諾稍稍別開了臉,眉頭皺起,眼神黯淡了下來︰「他受傷了,右手骨折。我得趕緊給他送吃的,他看上去有點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