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栩走進帳篷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是莎士比亞—馬修那只忠心耿耿的獵犬。和往日威風凜凜又不可一世的樣子相比,莎士比亞此時的狀態顯然落魄了許多,它趴在一張躺椅前,月復背上的毛亂糟糟地,糾結著泥塊和樹葉,灰色的眼楮自交疊的前爪上抬起,憂郁地看著躺椅上的人,尾巴耷拉了下來。
許栩將視線移向躺椅上的馬修,他似乎睡著了,眉頭微皺,臉色蒼白,嘴唇起了一層白皮,下巴上雜亂的須根顯得分外矚目。馬修的情況看上去比許栩預料中的要好點,起碼沒有太過虛弱或者痛苦申吟的模樣,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時,心里仍禁不住狠狠地揪了一下,那只右臂無力地垂在帆布上,被兩根樹枝和幾條破布固定著,肘關節處像是被人硬塞了個隻果進去,皮膚腫得通紅透亮。
以前在飛行學校的時候,她在上體能訓練課時不小心從單杠上摔了下來,導致肘關節月兌臼,那種鑽心的痛讓她過了很久還記憶猶新,而現在,馬修在沒有任何治療護理的情況下已經熬了整整兩天,呆在這髒亂的帳篷里,餓著肚子和他的狗一起……許栩的鼻尖一陣發酸,她連忙別過眼楮,像是要逃避什麼,同時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痛和傷感到詫異。
「你該不是看到他這副樣子想哭?」,阿諾的聲音毫無預料地在耳邊響起,音量不大卻剛好鑽進了她的耳朵,如同一只敏銳又邪惡的精靈。
愕然地抬起頭,許栩看到阿諾正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盯著自己,有驚訝,洞悉,失望和無法解釋的黯然,像是在對她說︰「我清楚你為什麼會這樣,但,你不該這樣。」。他這種毫不掩飾的透視和了然讓許栩震驚,她靜靜地回望著他,感到憤怒一點點地漫上心頭,她討厭被人探視和剖析的感覺,可要命的是她覺得他似乎猜中了她的某些秘密,連她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晰的秘密。而他為什麼又憑什麼探視她的心底?他們只不過是認識數周而已,沒有更多了。
「馬修救過我,我當然會為他感到難過.何況,他還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嗎」,許栩反駁道。是的,馬修救過我,所以我會覺得傷心,如此而已,沒有別的。她在心底這樣說服著自己,也希望能說服所有人,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是那麼地閃爍不定。(請記住.)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阿諾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即像是微笑又像是被某些細小的東西刺痛了之後的自然反應。他點點頭,拿起食物走向馬修,不再看她。
許栩盯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剛才的反應……該怎麼形容?譏諷?苦笑?是的,就是苦笑。可是,他為什麼要苦笑?許栩隱隱地預感到這會是個復雜又麻煩的問題,不應該深究的問題,她甩了甩頭,決定將其拋之腦後,眼下馬修的傷勢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馬修在進食後,臉上終于恢復了一絲血色,精神也好了點,雖然他盡力壓制著不露出痛苦的神情,可眾人仍能察覺到他傷勢的嚴重。尤其是莎士比亞,一直擔憂地看著馬修,時不時發出一兩聲低鳴,如果狗真的會流淚的話,它此時的表情應該可以算得上是眼淚汪汪。所以,稍作休整後,許栩開始駕駛虎蛾將眾人逐一送回河對岸。馬修是第一個被送過去的人,在那里守候已久的僕人馬上為他進行簡單的包扎,並將隨身攜帶的消炎藥給他喂下。等許栩將最後一個人以及莎士比亞安全地送回來時,阿諾和約翰已經做好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為了爭取時間替馬修療傷,許栩先用飛機將馬修送回恩貢莊園就醫,然後其他人駕駛汽車返回。
「許,你按著來時的路線返航沒有問題?」,起飛前約翰將地圖交給了許栩,上面用紅筆清晰地圈出了路線。
「沒問題,油箱內還有足夠的燃油,我會安全將他送到的,你們放心。」,許栩點點頭,然後對坐在前面的馬修說︰「如果待會在飛行中覺得難受的話,你要告訴我,我會盡量減慢速度的。」
「謝謝,許栩,能見到你,我真是太幸運了。」,馬修回過頭朝許栩微笑,他的面容是虛弱的,但笑容是真摯的。他確實感到很高興,不僅僅因為得救,而是因為她來了,在他最需要幫助和關懷的時候,駕著飛機,帶著一身的煙塵與疲憊趕到他的身邊。至于她匆匆趕來的原因,除了人道主義救援的責任感,他私心地盼望還會有些別的。
「你沒事就好,桑布總管和納納亞夫人都在為你擔心。」,許栩莞爾,目光中流露出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溫柔與甜美。
馬修凝視著她的雙眼,明亮透徹的瞳孔里有著流動的星芒,而每點微光中都跳躍著他從未見過的柔情,像一個奇異又美麗的世界在引誘他的靠近。他能听到血液在心尖躥過的聲音,覺得自己已經深陷在她的眼楮里,無法自拔。她在為我擔心,這種感覺真好,馬修暗自想著,身上的痛楚仿佛已經消失,被一種甜膩的柔軟填塞著,突然有個瘋狂又危險的念頭在心底閃過︰他想獨佔她的溫柔,小心地收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觸踫,不讓任何人看見,就像小時候收起最心愛的八音盒一樣,她的美好只能專屬于他。
「那你呢?也在替我擔心嗎?」,馬修低低地問道。
許栩沒有回答,拉下油門桿,開始發動引擎。當虎蛾振動著雙翼向天空沖去的時候,呼嘯聲中,馬修听到身後傳來她隱隱約約的聲音︰「是的,我擔心你,非常……」
機翼下,約翰和阿諾目送著他們。虎蛾在上空盤旋了一圈,然後朝著梅南加伊火山輕盈地掠去,映著漫天的晚霞,如同一只返航的倦鳥投入茫茫叢林。
阿諾看著天空中那點銀光在漸漸消失,他揮了揮手,覺得心里空空的,仿佛虎蛾在遠離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某些東西。他扯了扯嘴唇,朝蹲在腳邊的莎士比亞投下同情的一瞥︰「他們走得可真瀟灑,就這樣扔下我們……來,你這只被人拋棄的可憐蟲,我們該上車了。」。莎士比亞搖了搖尾巴,低著頭跟上了阿諾。
夕陽下,一人一狗走向吉普車,背影投在地上竟帶了幾分落寞。
返回的時候,許栩再次經過納庫魯湖。落日時分的湖面越發美麗迷人,火烈鳥在虎蛾的身下飛行,仿佛要與之一決高下,霞光在它們翼尖上淌過,每揮動一次翅膀就像點燃了一簇焰火,而這里有著成千上萬的焰火在燃燒和跳躍,將平靜的湖水匯成了巨大的熔爐。
「太美了!就像仙境一樣!」,許栩俯瞰著底下,不由自主地贊嘆道。
「當地人都說梅南加伊火山之所以千萬年來都沒有爆發,是因為山上的神靈將自己的聖火都借給了火烈鳥,才賦予了它們如此艷麗的色彩。」,馬修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借取了神靈的聖火?多麼有趣的比喻。這里總是有那麼多火烈鳥嗎?」,許栩問。
「據動物學家統計,這附近棲息著將近200萬只火烈鳥,現在是最多的時候,因為到了它們戀愛的季節。」,馬修回答。從後面只能看到他被風揚起的金發,有點凌亂,泛著柔和的輝澤,溫暖地映在許栩的眼里。
戀愛的季節?她思索著,覺得馬修還真是帶有一種古典主義的浪漫和守舊,明明就是動物的繁殖行為,他偏偏要冠上「戀愛」這個富含詩意的名詞。但同時她又認為很貼切,火紅的羽毛,火紅的湖泊,像極了戀愛中那種不顧一切的狂熱與迷戀,以及稍縱即逝的絢爛。她驟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得這麼感性起來,尤其是在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時候……
「火烈鳥在求偶的時候,毛色會變得比以往更加鮮艷,愛情的力量點燃了它們的火焰,此時的納庫魯是屬于愛情的湖泊。」
馬修回過頭看著許栩,他蒼白的臉在火烈鳥和霞光的映襯下染上一層緋色,眼楮里似乎有火焰在跳躍,透過急速流動的空氣將他的熱度和渴望傳遞給她,並迅速地將她包圍。許栩突然感到一陣心驚,想躲避他的目光卻又無處躲避。第一次,她覺得駕駛艙的空間是如此狹小又如此熾熱。
「愛情的湖泊?」,許栩的表情像是迷惑又像是掙扎。
「是的,許栩,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墜入了這樣的湖泊里……」,他盯著她的雙眼,不容她有絲毫逃避,低沉的聲音在螺旋槳的轟鳴中有種夢囈般的虛幻,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蠱惑著她的心靈。
許栩別開眼,看著底下的納庫魯,覺得那些飽含生命力的焰火似乎正摧枯拉朽地燒到天際,一直蔓延到自己的機翼上,將她溫柔地吞沒。推動油門操縱桿,虎蛾飛離了納庫魯,在碩大的落日前劃過一道銀色的軌跡,眩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