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漸漸逼近,恩貢莊園里的人都在快樂地忙碌著,為即將到來的節日做準備,得趕在平安夜放假前把手頭上的活都干完。其實在非洲人的信仰里根本沒有聖誕的概念,可是因為過節的原因,工人們都獲得了三天的假期和一筆額外獎金,所以大家對這個異國的節日以及那穿紅衣服,背大布袋的胖老頭增添了幾分好感,工作起來也格外賣力。
這天,許栩一個人牽著菲兒在小山坡上散步,手里拿著份《內羅畢日報》,在下午遛馬時候的閱讀成了她近來熱衷的消遣。莊園里的生活平靜且富有規律,大家都按著太陽的運動軌跡來安排自己的作息。白天人們圍繞著咖啡樹,耕地和馬匹辛勤勞作,休息時會談論著今年的收成以及收入,毫無疑問,今年是個好年頭,從馬修發給眾人的工資以及獎金中就能看出。晚上的時候,不遠處的基庫尤族村莊會燃起篝火,那是村民們的歌舞會。有時許栩從窗戶中眺望過去,能夠看到村莊里的粉紫色焰火輝映著東非高原的夜空,悠揚的歌聲與繁星閃爍的節奏不謀而合,讓她有種想跨過窗台,越過農田加入他們的沖動。
在以往的二十多個年頭里,許栩從未像現在一樣對非洲如此著迷,這里的天空,雲朵,山脈,人……以及蘊藏其中的生機和魄力都讓她有著想永遠停駐的念頭。她記起了曾經看過的一部小說,書中的女主角站在東非高地上,一邊撫著被風吹亂的頭發一邊對著底下的草原感嘆︰「我在這,這里就是我的歸宿。」。但同時,這個念頭讓她既吃驚又害怕,詫異自己竟然有想永遠呆在非洲的念頭。不,這里不是她的歸宿,這里是1933年。她只是一個從時空裂縫里漏下的不速之客,在錯誤的時間闖入了錯誤的地方,她不屬于1933,2011才是自己該回歸的故土。她開始意識到呆在莊園里就像呆在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築起了海市蜃,會迷惑著人的感官,耗損著人的斗志,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被隔離在美麗的風光之外,而她一無所知。
所以,許栩決心要更多地獲悉恩貢莊園之外的信息,每天都會大量地閱讀報紙雜志,她了解到外面的世界並非像莊園里看到的那麼平靜美好︰自1929年爆發的經濟大蕭條正進一步加深,從美國蔓延至整個世界,各種中小企業紛紛倒閉,無數的工人,農民失業破產,每天街頭上都有餓死的人……
然而,更讓人憂慮和恐懼的是,德國和日本的實力在不斷增長,納粹魔王希特勒上台,日本侵略了中國,二戰的策源地已經形成。
「二戰,恐怖的災難,全人類的災難!」,她闔上報紙,凝視著遠方的山谷,心情壓抑得難受。不用多久,意大利便會侵略埃塞爾比亞,德國會吞並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以及波蘭……二戰全面爆發。戰爭的整個過程以及後果,她在現代的史料中早已了解,當時即使隔著遙遠的年代和枯燥的文字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可怕,現在她卻必須直面這場苦難,而且很快就會深陷其中。那種感覺就像被人綁在了一堆定時炸彈上,除了絕望地倒數著爆炸的來臨,你什麼都做不了。
「許栩」,悶頭苦思中,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她回過頭,看到馬修帶著莎士比亞走了過來。他們從阿布戴爾回來已經一個多星期,經過休養馬修的臉上恢復了紅潤和神采,雖然手臂還纏著繃帶,但近距離的散步以及處理日常事務完全沒有問題,
「怎麼?又在進行你的閱讀功課?」,他低頭看著她手里的報紙,然後笑了笑。他今天穿了套淺色的便服,頭上戴著頂白色的巴拿馬草帽,清雋的五官在帽檐的陰影下顯得越發深邃。
「是的,你呢?又來散步嗎?傷才剛剛好一點,老吹風不好?」,許栩抬起頭,樹蔭里漏下的陽光讓她微微眯起了眼楮。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每逢她在小山坡上遛馬時都會踫到他,有時候他會坐下來和她聊幾句,但話題無外乎天氣,馬匹和咖啡園等無關痛癢的事情;有時候他會也帶上份報紙,坐在她身邊一起默默地看報,許久也不說上一句話;甚至有時候只是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就獨自離開。
開始,許栩以為他倆純粹是偶遇,但當每天都會準時踫到馬修的時候,她就知道不是。不過,他並沒有向她解釋原因,她也沒有開口問。實際上,許栩是猜到原因的,自從阿布戴爾回來,她便感到他倆之間有些東西變得和以前不一樣。「許栩,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墜入了這樣的湖泊里……」,她還記得他在納庫魯上空說的這句話,也記得他當時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現在一樣,溫柔里燃燒著一種讓人悸動的熱情,仿佛一股強大的力量透過他的眼楮在叩響著她的心扉,而她卻躲在門後戰戰兢兢,不敢面對。
「我不屬于這里,任何感情都不會有結果的,我必須在某些事情發生前將它制止。」,她低下頭思忖著,無意識地揪住手邊的青草,像是這個動作能給予她抵御的力量。
「為什麼這麼喜歡看報?是你除了飛行之外最大的愛好嗎?」,馬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身上有種松木般清新的味道,和著青草的香味飄到她的鼻尖,擾亂了她的思考。
「以前不是,不過最近……應該算是。」,許栩回答,然後又補充一句︰「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听到她這句話,馬修的眼皮無來由地跳了跳,像是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地問︰「莊園里的生活很枯燥?是不是讓你覺得厭煩了?」
「不,事實上這里的一切都很好,讓我覺得很平靜也很充實。可是,我總得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一下,不然離開了這里,我面對外界會像個無知的白痴。」
許栩垂下睫毛輕笑道,嘴角的笑容在馬修看來有點飄忽,就像頭頂的那抹流雲,看得到卻捉不住。他愣了一下,喃喃地問︰「你要離開?」,覺得剛才還在加速跳動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如同浸在冰水里,寒意一絲絲地冒了上來,指尖在微微發顫。她要離開!這個意識讓他瞬間慌了神。
許栩連忙解釋︰「不,不是說現在,我指的是將來,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呆在恩貢莊園里,對嗎?」
「為什麼不能一輩子呆在這里呢?」,馬修沖口而出,她的解釋沒能使他感到好受點,反而在他胸口點了把火,獵獵地燒得他生疼,血液也仿佛要沸騰起來。自從那個夜晚在草叢中將她救起,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中了魔女的蠱咒,不知不覺間,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駕駛飛機時的模樣,甚至是生氣時的表情都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牽引著身上的每根神經。她是那麼不可理喻地闖入他的生命,又是那麼不可理喻地在他心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烙印,但現在她竟然這樣語氣輕松地說要離開,離開莊園,以及離開他。
不,我不允許,她不能走!這念頭剛剛升起,馬修的一只手已經條件反射般伸了出去。看到許栩詫異地瞪大眼楮,臉上露出一絲痛楚的神色,馬修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沖動地抓住了她的肩膀,而且還非常用力。他稍稍松開手指,但沒有放開她︰「我……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願意可以一直在莊園里工作下去。如果你不喜歡照顧馬匹,可以幫我處理一些文書的工作;如果你覺得薪水太低,我可以替你加到你滿意的程度;如果你想開飛機,我可以買架飛機……不要走好嗎?」。馬修結結巴巴地說著,舌頭變得和心情一樣不知所措,他焦慮地看著許栩,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留下。
「不,馬修,不是因為工作和薪水的問題。其實你對我已經很好,你讓我從女佣房搬到舒適的客房,將我的工資從8英鎊提到20英鎊,還那麼認真地教導我馴馬的知識……你是個非常慷慨的老板,只不過是我……」
許栩別開臉,他炙-熱的眼神就像個熔爐,能瓦解她的意志和防線。如果他直接說出「我喜歡你」或者諸如此類的甜言蜜語,或許她還能冷靜地拒絕,但偏偏他就是那麼笨拙地抓著她,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大堆毫不相干的,卻那麼真摯的「廢話」。「栩栩,一個男人若情到深處,會變成個語無倫次的傻瓜。」,迷-亂中,她記起了哥哥曾經這樣剖析過男人的心理。馬修臉上的慌亂和痛苦讓她愧疚,也讓她難受,她不願意見到他痛苦,可事實就是她不屬于這里,正如迷航的飛機,無論飛到哪里,終歸是要返回原來的航道。
拉開馬修的手,許栩嘆了口氣︰「我並不屬于這里,馬修。」。說完她不再看馬修,而是轉過身去找菲兒,如果再面對他,她害怕自己會失去抗拒的勇氣。有些事情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也不會有痛苦。
但是她並未能如願地走近菲兒,腰間突然傳來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猛地往後一扯,馬修在身後用沒有受傷的手臂勒住了她。「別走,許栩!」,他的聲音和體溫從背後傳來,燙貼著她的肌膚和耳垂,她能听到他的心跳正「咚咚」作響,連帶她自己的,恍如某種奇異的共鳴。
「馬修?!」,許栩驚訝地回過頭,他的雙眼近在咫尺,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臉,就像面魔鏡,帶著種無形的卻讓人無法掙扎的魔力將她鎖定。
「我愛你。」,他低低地說著,聲音很輕,但似乎每個音節都穿過她的耳膜,敲在她的心底,要將她內心最堅固的那道防線敲碎。
「你……」,許栩覺得像是突然失去了思維的能力,腦海里什麼都沒有,只剩他剛才的那句話在震動著,胸腔里有某些東西發出細碎的破裂聲,然後在一片空白中轟然坍塌。
馬修沒讓許栩再說下去,而是迅速地低頭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將她未完的話都封在了自己的唇舌之間。他害怕她會說出拒絕的詞語,說出離開的理由,為了留住她,他寧願怯弱地逃避任何答案,用自己滿腔的熾-熱將她永遠困住。
許栩幾乎是被動地承受著他施加的壓力和迷亂,他的唇片滾燙但尖很軟,帶著松木清朗的香氣侵蝕著她的神志,許栩嘗試想推開他,卻引來他更深入的纏。「我應該制止他的」,她想,可是身體完全在違背她的意志,渴望著他進一步的溫柔與熱情。她無力地閉上眼,開始回應著他,任由自己沉淪在這種甜蜜又無法抗拒的激-情里。
「告訴我,要怎樣才能讓你留下?」,纏-綿中,許栩听到馬修的呢喃,一遍遍地在耳邊縈回。她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擁緊他,仿佛他是一切不確定中唯一的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