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之內(gl) 八

作者 ︰ 天草

人徙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清晨。朦朧中覺得被子無比暖和,吸了吸鼻子,滿是松香溫暖的香氣。睜開眼瞧,是昏暗的木制房頂,才想起自己應是被救了。撐身坐起,頭暈目眩地打量四周,見是在一張褐色的木床上,式樣頗為古樸,床頭上雕龍畫鳳,上了光亮的明漆。床前一盞昏黃的提燈,放在小巧的木幾上,並一碗冷了的湯藥。床前攏了暖爐,火光微弱,暖爐旁一把軟椅,一個人坐在那里打盹,身上蓋著絨衣。

人徙口渴得不住,便悄悄下床,走至屋中間的圓桌旁倒茶來喝。雖是冷的,也顧不得,連喝三碗,遂覺舒坦些。剛放下茶壺,一個男聲驚了她一跳︰「人徙姑——公子,不要喝冷茶,等小的去茶房拿熱茶來。」

忙回了頭看時,見是椅子上打盹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五官俊朗,聲音溫和。那人拿過茶壺就要出門,人徙忙道︰「不必了,我已經喝過了。謝謝這位先生。敢問這位先生,你可是救我的大夫?」

印中一驚,遂笑道︰「您怎麼知道我是大夫?救您的不是小的,救您的是孫女乃女乃。」

人徙解了中衣,勾了嘴角也笑道︰「身上的傷都被抹了藥,更何況這布——」輕拍胸前,「已換了新的,再加上你身上都是藥味,長得也像大夫。既知了我的底細,便把那公子去了罷。你可跟我講講,那孫女乃女乃,怎麼會救了我?」

印中怔了一怔,著實覺得這孩子病著的柔弱模樣跟如今判若兩人。隨即又笑了笑將孫氏救她一事盤托出,只說孫氏出于善心,其他只字未提。「小的名叫印中,是孫女乃女乃的侍從。孫女乃女乃吩咐,還得先叫您公子。不光為了您自己。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您是罪上加罪。還是欺君之罪。」

人徙邊听邊想,不由有些困惑。先看這人,比自己年長,又是先生,為何一句一個您字呢?這稱呼未免也尊重過了些。而且叫公子就叫罷了,為何還是「先」叫呢?而且對自己如此恭敬,難道那孫女乃女乃就如此良善,救來的人都待若客人上賓不成?

「先生您不必自稱小的,我應該是小的才對罷?而且先生若不問,我倒過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說是為了——」「您不必說了,我已了了。還請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還下著雪呢。」

印中說著掀起床前棉簾,人徙探頭一看,果然昏昏的天地如降棉絮,還夾著北風呼號,便順從地爬上床,昏暗中看著印中提走了燈,端起茶盤和藥碗出了門。床甚柔軟,眼皮快要墜下時想起印中口中剛提到孫女乃女乃乃是當今聖上的乳母,又覺得甚不好意思起來,翻了兩次身,才再次睡去。

再次醒來天已大亮,屋內空無一人,掀窗簾往外看,見雪已停,天仍沉沉陰著。又將屋內環顧,下床進至內室,還是無人影,疑惑間覺得內急,急急出門尋出恭的地兒,一掀門簾便撞在一人身上,抬頭見是一個丫鬟。

「公子您醒了?我去匯報印先生。」那丫鬟見她看守的人醒來,面有喜色,「印先生說您得先喝藥,奴婢去給您端來。」

「等等。」人徙紅了臉問清了茅房在何處,急急去了回時,見屋里多了一人。

「弟弟,你怎麼樣了?」那人穿鵝緞錦繡絨襖,花邊棉絨百合裙,坐在人徙睡過的床上,手上拿著一只糊了一半四方紙風箏。

待人徙看清她的面容及听到她這一聲調笑般的稱呼後,全身緊張得動彈不得,低頭看自己穿著破舊的中衣,想抓過床頭的衣褂快快披上,又覺得不妥,連輕輕喘了幾口氣,才裝作無事一般行了個禮,輕聲道︰「請娘娘安。不知娘娘來此,小生冒犯了。娘娘可是來尋孫女乃女乃?小生也未見過她。」

陳憶愣了愣笑道︰「你怎麼認得我?這下可不好了,恐是沒得好玩了。」說完嘆了口氣,自顧自低了頭不再言語。

人徙手腳冰涼地悄悄挪到床前,哆嗦著穿上自己的衣服,扣扣子的顫。還未穿好,又听陳妃道︰「你這身太薄。等我與孫女乃女乃說了,與你幾件衣服罷。我衣服倒是有,只都是女孩穿的。」

人徙張了張口,復又閉上,低聲道了謝,也想坐下,遂覺得不妥,只得站著,心中巴望那什麼印先生趕快來。正緊張間,瞥見陳妃手中的風箏,不由問道︰「娘娘拿這半個風箏做什麼?」低了頭仔細看了看,笑笑接著道︰「這是誰糊的?哪家的女圭女圭?」

陳憶听到他說風箏,正想笑著答話,又听得他的嘲弄,哼了一聲才道︰「我糊的。」

人徙嚇得不敢作聲,半天才低聲道︰「娘娘不該用綿紙。」

陳憶抬眼看他︰「是嗎?那該用什麼紙才得?」

人徙松了一口氣答道︰「宣紙才得。桑皮紙也罷,絹也罷。都是上好的。」

「你當真?」陳憶直起了身子接道,「怪不得我的老破呢。你等著,我叫人拿一匹宣紙來,我們糊好它可好?本想著讓你去我宮里的,又怕女乃女乃說我胡鬧,況且你這個身子,天冷亂跑不得。」

不等人徙答應,她便飛奔出門去了,頃刻便氣喘吁吁攜著一匹宣紙復又進得門來,邊喘氣去拿早擱在窗台上的糨糊碗邊道︰「想著丫鬟手腳還不如我靈便,還是親自取了來。」

人徙看著她大雪天額上跑出的薄汗,對此娘娘的行事深為訝異。再仔細看去,大約是跑得急了,只見她杏眼含春,香腮帶赤,鵝緞絨襖的毛領子緊緊系著,脖頸之白膩不在樓中最好的姑娘之下,腦中不知如何就想起那天在艮岳的所見來,趕緊低了頭,不敢再看。

「你是怎麼著?看著本娘娘動手,還不過來幫忙?」陳憶沖她叫道,已模了一手糨糊。

人徙甚覺著這妃子一時一刻不是一樣,忙忙的來至圓桌前,將陳妃面前的茶盤挪至別處,拿過宣紙,將風箏略看了一看,拿起剪刀便裁起來。

陳憶弄了滿手糨糊,留神看她怎麼行事。只見人徙已得了一塊四方菱形的紙,用小勺將糨糊干脆利落地抹于四條邊上,拍在風箏骨架上,正合適。然後又將邊上露出的邊角仔細包好,接著將中間的骨架下抹了一團糨糊,邊涂邊說道︰「邊角不能露出來,否則會影響平衡。而且紙一定不能破一點半點,否則飛不得。過會還要粘尾巴,風箏要有尾巴,娘娘應該懂得。」

陳憶見她手靈便,動作又干脆,不由奇道︰「敢情你是風箏鋪的小伙計罷?」

「那倒不是。只家附近有一個糊風箏的老大爺,手藝極好,幾條街的人都知道他。小時候我老跟著他看他怎麼糊風箏,便學了一點,讓娘娘見笑了。」人徙笑著接道。

陳憶點點頭兒,只顧看她糊,兩眼跟著她的雙手瞧,發覺人徙雙手干淨祈長,竟未沾上一點糨糊,指甲泛著珠光,著實好看,只蒼白了些。想是她手冷,四下看時,才想起自己從不帶手爐,只得倒了碗茶,好在茶是溫的,雙手遞于她。

人徙見陳憶雙手捧茶給自己,才意識到對方是娘娘,慌的丟下風箏就往地下跪道︰「小的該死,怎讓娘娘倒起茶來,娘娘快放下罷。」

陳憶一愣,隨即將茶放下,眉間又聚了些哀愁。片刻才悠悠說道︰「大冷的天,還在地下跪著做什麼?起來罷,你給我糊好了風箏,要我怎麼謝你?銀錢?衣服?都使得。」

「小的怎敢望娘娘謝。」人徙站起來躬身道,忽想起自己是罪犯一事來,心上頓時添了塊大石般,半天才接道,「小的確有一事需要幫忙,若娘娘肯,小的感激不盡。」

「說罷,有何不可?」陳憶瞧著她的眼問道。

人徙將願望低聲說來,陳妃略想片刻,答應了。

于是這日晚間,人徙一身侍從打扮,手拿小包袱,從皇宮宣德樓出來,直奔天街。她離開神嫗居時孫女乃女乃和印中還未露面,只有一個侍女送了晚飯並湯藥來,傳話說印先生要人徙公子好好吃飯吃藥將息,先不要擔心身罪的事情。人徙原托陳妃將她密送出宮兩個時辰,家去看看她的娘便回。于是陳妃將她扮做她的侍從,說是給老父送些銀錢衣物,因原本就有一位固定的隨從不時給她的老父送錢送物,各門守衛只覺得這小侍從面生些,便通通放行了。

天黑沉沉不見月亮,人徙又不便提燈,只得一路飛走,避避寒意。還好天街皆是燈籠閃耀,大部分店鋪還換了簇新紅紙燈籠,窗戶已貼了剪紙年畫,一片喜氣。人徙這才想起後天就是元旦,模模包袱里陳妃給的些許銀錢,想給娘買點什麼,卻瞥見一座茶樓中燈火通明,一兩個人正要走進去,其中一人面熟,仔細一看竟是中書舍人李邦彥。

一看到是他,人徙眉毛都皺了起來,眼楮里滲出怒意來。她見他們進得茶樓去了,悄悄跟上去,從門簾縫中看,只見李邦彥同一位大人在窗戶邊坐下,不由心中一喜,溜到窗戶邊的牆上,將耳朵貼近紙糊的窗戶,說話聲模糊不清,听得只字片語。看看天已黑透,室內卻燈火通明,便壯了膽,從窗戶角落挪近,半邊臉幾乎靠在了紙上,這下听得個不離十。

「李兄為何不去樓上暖閣?這大廳多冷,這會還沒個別的客人。」李對面的大人說道。

「梁大人如此稱兄,下官可擔待不起。」李邦彥拱了拱手道,「越是坐在堂皇的地方,越是不引人注意。回回暖閣中去,才招得隔牆耳。」

「說是隔牆耳,你我不過當職回家路上喝口熱茶罷了。李大人謹慎過度了罷。」梁師成喝了口茶笑道,「話說這兩日,成日家的忙些什麼?政事堂中不見李大人多時。」

「別提了,煩惱透頂。」李邦彥嘆道,「這兩日不順得很。先是孫麼麼救走了那個小孩,我不敢得罪,何況每每的救完該死還得死,這倒罷了,只那王黼回回給我找事,這兩日又慫恿言官彈劾我例巡道觀時不按規定收取官銀,因他屢次與皇上上書諫我,皇上已對我有些防備,故這兩日百般的找人洗刷。」

「王黼受官家寵愛多年,你和他對了頭兒,怕是麻煩。只你們這不和,也太久了些,大家都是朝廷重臣,互相擔待些個,不萬事大吉。」

「擔待?說來容易。大約有些人天生就互看不順眼,我和他便是一例。更何況,朝中這樣受寵的人越多,于你我越不利,能除的干嗎要和?梁大人你說不是?」

「是是。李大人,茶涼了,快喝罷。若閑了,家去找我,你我再深談。」梁師成含糊說道。

「不等閑,今日如何?若不說高興了,梁大人你和王黼素日通氣,這一回害了我要怎樣?我可知,梁大人自己家就能走到他家去,那角門我可記得!」

「罷,罷!李大人可是喝的酒,不是茶?怎麼說出這等胡話來?就依你,去你下處喝一夜酒何如?」梁師成將殘茶一口飲盡說道。

不到片刻,便听得李邦彥叫小二付帳的聲音,人徙忙忙的躲至牆角後,偷偷見兩人一深一淺地踩著雪上了轎走遠了,才轉出來慢慢像擷芳樓走,猶自還思索听到的對話。

在牢中,幾乎每日見到的,便是李邦彥那張白淨陰沉的臉。那鞭子揮在自己身上的聲音,還猶在耳邊。疼痛難忍的時刻,便思定日後若有機會,定要他好看。方才偷听,只是下意識,也更加深知李邦彥之為人。隨後又嘆氣搖頭,心下想自己只不過是一介平民,現在又陷牢獄,能如何?

一路走一路想,也忘了給娘買東西一事,走至擷芳樓前,才將心緒平定,心想不知娘怎麼樣了。想了想還是從後門進去才妥,正要轉身听得樓內大門連響,一個女人被推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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