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班落腳的地方叫明月樓,是班主舊識的地方,以前他們來上京也住在這里。班主夫人帶著幾個女眷輕車熟路到了樓里率先安頓,接著戲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來了。
左虓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情岫拋頭露面,所以情岫很自覺選了明月樓後院角落的小偏房住下,乖乖待在房里關上門,坐著等左虓回來。
她听到大馬車進來時 轆滾滾的聲音,還有青衣在樓上吊嗓子,班主也回來了在和別人說話……天色漸漸黑了,房里暗暗的,情岫去點燃了油燈,左虓卻依舊沒有回來。
黃豆般的燈芯只能散發出微薄亮光,她從包袱里找出本半路上拾到的書,借著昏黃燈火翻閱起來。
書冊破爛紙頁泛黃,亂七八糟記了很多東西,看樣子是本散記。
情岫隨便翻了幾頁,粗粗瀏覽一下,最後被一行話吸引住視線。
「……南楚熙皇三年,天異象,禁宮亂。狐寵禍主,皇誕妖孽……狐君誅,孽嬰殺于襁褓。幸蓬萊仙人臨世施法,熙皇無恙,皇感仙恩,後尊其國師……」
情岫不禁唏噓︰「就算是妖怪生的小孩兒也不過是個女圭女圭,就這麼殺了未免太狠了。蓬萊仙者……世上明明就有神仙的,叔叔還老笑我胡思亂想。」
篤篤篤——
幾下敲窗聲打斷情岫思路,她擱下書本,走到窗前停下︰「誰?」
來人不語,只是又敲幾下窗稜,篤篤篤。
情岫咬咬唇,猶豫片刻抽掉木栓,警惕地推開窗戶一條縫。
來者白羽黑喙,頭頂一抹朱色,細長脖頸自縫隙鑽進來,親昵地在情岫手背蹭了蹭。
「小鶴?!」
情岫詫異之余異常欣喜,趕緊推開窗戶讓白鶴進來。白鶴一飛而入,撲騰著翅膀歡樂擁抱住她的腿。
「咯咯……」情岫笑得開懷,牽起白鶴翅膀轉了個圈,「還以為出來就見不到你了,沒想到你竟追了上來。我叔叔嬸嬸好麼?九虎相公總說他們沒事,可我心里頭還是有些怕怕的。」
白鶴聞言叫了兩聲,甚是嘹亮。情岫仔細听著,點點頭︰「唔,沒事就好……咦?你說有人把他們帶走了?是什麼人?」
白鶴收攏翅膀單腳站立,埋頭下去梳理羽毛,鳥嘴一張一合,又叫幾聲。
「嗯,和你一樣的顏色……穿白衣裳的人?哎呀,會不會是姑姑!」
情岫想到這里幾乎是跳了起來,合掌放在唇邊,滿是期待地揣測︰「肯定是肯定是!除了姑姑還有誰會找到那里?姑姑最喜歡穿白色了……她說過會接我出去,她真的來了……」
她宛如掉入蜜糖缸中的孩子,眸中都盛滿甜蜜笑意,喜上眉梢。
「可惜我答應了要陪九虎相公,現在還不能回去。」情岫自言自語著又低落起來,埋頭扯著袖子,「也不知道姑姑把叔叔嬸嬸接到哪里去了,他們會來找我嗎?要不等相公回來我和他商量一下,先回他家,再去找姑姑……」
夜深了,就連繁華夜市也漸漸安靜下來,左虓慢悠悠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檐下紙燈籠隨風搖曳,照得他身後影子長如細竹。
他一去三月,定遠侯左家的公子也就病了三月,城中傳言怕是活不長了,期間就連聖上也親口詢問過幾次。不知家里人是使了什麼法子遮掩了過去,至今也不露破綻,真是難為他們了。
「唉——」左虓長嘆一聲,有些愧疚。
可這也是沒法的事,誰叫他親姑姑生了個文武雙全的皇子?聰慧之余品德又好,硬生生壓過太子一頭。不招人妒是庸才,他的皇子表哥衛昇是奇才,自然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才行。
多年來兩派人明爭暗斗,千方百計打壓對方。不是我被你陷害,就是你被我算計。這一回,是衛昇收到地方線報說太子參與科舉舞弊,收受賄賂不說,還暗中收買不少考生,培養自己的羽翼。
東晉皇帝素來在民間都有個寬厚仁慈的口碑,處事作風也是極穩重溫和的,可衛昇知曉自己的父皇實際疑心甚重,最忌憚的便是膝下兒子結黨營私,有謀逆之心。不然如何解釋這麼多年來皇帝都只是給了太子一個虛名,讓他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不讓其插手一點有關軍糧錢餉的要務?衛昇尋思這是個扳倒太子的好時機,意欲一擊拿下,但礙于自己出面過于引人注目,所以把事情委托給了左虓,令他去地方上微服暗訪,收集證據。
想左虓是何人?父親是當今定遠侯,祖母是一品誥命夫人,親姑姑是的當今貴妃,自己則是侯府唯一的公子,含著金湯匙出生,周歲便被皇帝破格封了世子,殊榮無雙。他身份是一等一的,家世也是一等一的,故而嬌寵也是一等一的,長到十幾歲,便成了上京一等一的紈褲子弟。
喝花酒、賭牌九、斗蟋蟀、打馬球、賽蹴鞠……甚至偶爾興起上街調戲個把良家女子也是家常便飯,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定遠侯家左世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酒囊飯袋、扶不上牆的的爛泥,只會敗家,難成大器。
這樣一個人病了,上京的小老百姓只會暗里欣喜,誰管他真病假病?誰又會料到他實際上是受衛昇所托悄悄出京辦事?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安排,左虓已經傳信給衛昇說一切已妥,只待攜證據回去。豈料不知何處走漏風聲,他回京途中遭遇太子黨的追殺,慎要司鷹犬緊追不放,硬是逼得他在邊境跳下山崖。
現在他回來了,慎要司生沒見人死沒見尸,一刻也不肯松懈,不僅在城門口設防堵截,還在定遠侯府周圍布下許多眼線,就盼著左家露出破綻。侯府內的人如何不曉得外邊有人監視?可也只能裝作不知,否則左虓不在府中的事實一旦暴露,引起皇帝疑心不滿,那給左家帶來就是滅頂之災。
衛昇自然也不好出面幫襯,這種時候要先保全自己,再談救人之事。他暗中給城門制造騷亂已是冒了很大風險,斷不可再有異動。
左虓如今十分苦惱,有家歸不得,可不回又不行,長久瞞下去也是禍害一樁。那到底要怎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混進侯府?然後再來個久病而愈?
久想無果,他也只好先回戲班所在之地,從長計議。
不過滿腔苦悶中至少還有一絲甜蜜和安慰,就算他被所有人拋棄,他還有個小禽獸娘子不離不棄,不是麼?
明月樓門口,左虓意外地遇到了沐乘風。
沐乘風木然靜立廊下,漠然地宛如雕塑,看見他才嘴皮子動了動︰「沒死?」
「沐兄尚且安好,小弟豈敢先行一步?」左虓嬉皮笑臉的,湊上前擠眉弄眼,「難不成你想我想得緊,專門在這里等我?哎呀呀,小弟真是好感動……」
「惡心。」沐乘風立馬鄙夷地瞪他一眼,掀袍轉身就走,扔下一句話︰「她在後院最左間。」
左虓也不介意他冷淡的樣子,朝他背影拱拱手,喊道︰「謝了啊!」
沐乘風頭也不回,一點謙虛的表示也沒有。
左虓模模下巴︰「嘖嘖……脾氣大是大,倒還挺有義氣的,怪人!」
半夜三更,黑燈瞎火。
左虓站在房外輕輕叩門︰「小禽獸?小禽獸?」
他把耳朵貼在門框上,听到里面靜靜的,只有微弱綿長的呼吸聲,遂又掉頭往窗戶邊走,在外面一拉就打開了窗戶。
只听他憤然低罵︰「臭丫頭又不關窗!看我待會怎麼收拾你!」
左虓靈敏鑽進窗戶,也不點燈,模索著朝床邊走去,準備給情岫一個驚喜,順道再來個偷香竊玉。
誰知他撩開帳子,卻在朦朧夜色中看見床上竟然拱起兩團被褥。
一個是他家小禽獸沒錯,另一個是……
奸夫?!
沒想到才半天不見,他的小狐狸精媳婦兒就勾搭上了別人!
左虓勃然大怒,氣得猛踢床板一腳,吼道︰「老子宰了你這色膽包天的兔崽子!」
他這一吼,床上的「奸夫」醒了,一躍而起,一道模糊的巨大黑影撲面而來,猛烈攻擊。
左虓未料對方出手如此快,只覺什麼東西又尖又硬老沖著臉來,打得他疼痛無比,只能招架卻無還手之力。
「哎喲哎喲……」
他被逼得連連後退,抬臂擋著臉,腳上一個勁兒亂踢,可是什麼也觸不到,對手仿佛幽靈般漂浮在空中,腳不落地從四面八方攻擊。
情岫被巨大的響動吵醒,听見這熟悉的聲音,趕緊坐起來,試著喚道︰「九虎相公?」
……
「嘶嘶!我說小禽獸你輕點兒,你家相公不是泥捏的,會痛知道不?!」
左虓臉上被白鶴啄了好幾道口子,手臂更是劃痕累累,連衣裳也破了,情岫大晚上去找沐乘風討來些敷外傷的藥,正一點點給他往傷口上抹。
左虓齜牙咧嘴︰「我說你怎麼弄個破鳥一起睡?髒兮兮的不說,你看它還啄我!這張臉都差點廢了!」
白鶴理所當然站在床邊,拿嘴愜意梳著羽毛,理也不理左虓。
情岫目露愧色,嘟著嘴道歉︰「相公對不起嘛,我看你那麼晚都沒回來,小鶴來了我又很高興,所以就抱著它一起睡了。」
「我不在你就能和別人一起睡了?嗯?」左虓抬眼斜睨著她,聲音里盡是威脅。
「不可以嗎?」情岫眨眨眼,「可小鶴是只鳥呀。」
左虓挺直腰板斷然否決︰「當然不行!相公不在你就讓別人爬床,這叫紅杏出牆!管他是人還是鳥,反正就是不行!」
情岫皺著眉頭想不通︰「紅杏出牆是這個意思?」
左虓底氣十足的模樣,下巴高高昂起︰「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麼意思?我騙過你麼?」
每每這種時候都是情岫敗下陣來,很虛心地接受了教誨,乖乖點頭道︰「哦,我以後不會了。」
左虓這下心滿意足,等情岫給他擦完藥便抱著人吃了好一會兒豆腐,又親又模的。不過心里頭那口惡氣還是沒出,憋屈得慌,就想把鳥脖子擰斷。
「小禽獸,」左虓親著她耳垂,問︰「這破鳥听不听你話?」
情岫不堪癢,縮縮脖子辯解︰「小鶴不是破鳥,它很聰明的。」
「那……」
左虓忽然心生一計,仰首望著她,星眸閃閃,顯得有些委屈地說道︰「你看它把我弄成這樣,這幾天是沒法出門做事了,可在這里吃住都要花銀子,要不讓它去賺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