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近來上京有什麼新鮮事兒,非明月樓的白鶴仙姑莫屬。
城南明月樓來了個梨園戲班,里面的花旦嬌美,唱腔身段俱好,武生也俊俏,又有一身真功夫,本就足以吸引住眾人目光。再加上這個戲班頗為特別,還有些別家沒的戲耍玩意兒,總是別出心裁給人驚喜,是故才落腳幾日,便迅速火爆起來。
白鶴仙姑也是戲班里的一位,據說此女長相極美,雖然從來出場都是蒙著臉,可露在外的一雙媚眼十分勾魂,身形又是極曼妙的,引人想入非非。她有一只白鶴,毛色亮麗且極具靈性,甚至還能寫字作畫,簡直與人無異。每隔一日女子便帶著白鶴獻藝,若是踫見出手大方的客人送彩頭,白鶴便會餃花贈人以示謝意,賓客覺得臉上添光之余來得也就更勤了。
上京這種地方,人們總是瘋狂追逐當下最熱門的人和事,白鶴仙姑的名聲一傳出去,慕名而來的人都快踩破門檻,班主賺了個缽滿盆盈,成日笑得合不攏嘴,自然對情岫和左虓也格外客氣。
左虓仗著「奇貨可居」,跟班主定下規矩,情岫隔日才演一場,一場只許五十個人看,多了恕不接待,任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拿金山換都不頂用。恰恰是這樣的舉動吊足了人胃口,白鶴仙姑聲名大噪,就連京中權貴深閨的小姐,竟也听說了。
這件奇事也傳到了身在禁宮的衛昇耳中,彼時他正在園子里賞花,賞的是他突然之間就迷上的蓮荷。那日從街市回來,這位心思深沉的皇子就命人在宮內新開了兩個池子移栽荷花,如今荷塘剛剛建好,菡萏骨朵含苞待放,碧葉亭亭玉立。
昇,日出引海瀾,衛昇便是衛東瀾。
「哦?白鶴仙姑?」
衛昇沾著清水的手一頓,幾滴水珠落在荷葉上,晶瑩如琉璃。
來稟的隨從回道︰「是。據說白鶴是此女一手養大,極通人性也能听得懂人話,甚為靈巧。」
「懂得和飛禽走獸打交道……」衛昇不覺想起那個媚骨天成卻不諳世事的女子,唇邊又漾起笑意。他折下一枝剛開一半的荷花兒,淡淡吩咐︰「去看看,若當真是個有趣兒的,帶回來。」
隨從當日便去了明月樓,誰知位置早早就被訂完了,當天還入不了場。好在這人心思活絡,使盡了手段從別人那里高價買了票券,看了回白鶴的表演。
隨從回到皇子府邸之後,給衛昇講了所見所聞,話語中盡是贊嘆,還開懷地拿出白鶴贈他的東西來。
「公子,那鶴鳥甚有靈氣,小的額外打賞了些銀子,它便餃了個福袋送予小的,不過有股子藥味兒。」他說著雙手奉上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錦藍口袋,還是緞面兒的。
衛昇拿過福袋,捏在手中摩挲一番,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眸光漸漸陰沉。
片刻,他問︰「白鶴主人是女的?」
「看身型確是一名女子。不過面紗遮臉,小的也看不清長相。」
「嗯,有趣。」衛昇笑得莫名,忽然話題一轉,「外祖母的壽辰快到了吧?今年是她老人家七十大壽,應該請人去侯府好好熱鬧一番。」
隨從微怔︰「可是公子,侯府那里……世子還病著呢,人多了恐怕不妥。」
衛昇擺擺手,道︰「說起來表弟也病了許久,辦些喜事去去晦氣也好。你去侯府給舅舅說一說我的意思。另外外祖母她老人家喜歡听戲,你就去喊明月樓的戲班子來唱,務必要有白鶴仙姑。仙鶴賀壽,意頭自是極好的。」
隨從得令下去辦事,衛昇模著手里的福袋,笑紋更深了。
「蜀錦,當歸……這臭小子。」
五月十五,榴花正艷。東晉定遠侯府的老夫人過七十大壽,廣邀賓客,上京權貴紛紛登門拜賀,侯府門前車馬不絕。
早朝剛下,東晉太子衛朝便帶著隨從賀壽,慎要司指揮使萬懷安行保護之責,紫衣護衛開道清場,把侯府里外三層包了個水泄不通。
定遠侯左善親自在門口迎接,見到衛朝行了個下臣之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雖然衛朝比衛昇年長兩歲,人卻顯得要孱弱一些,臉色蒼白,眼楮也有些渾濁,精神懨懨。
他以袖掩嘴打了個哈欠,然後露出個標準笑容,彬彬有禮地抬手︰「侯爺客氣。今日老夫人大壽,本宮是以晚輩身份而來,你這般可要折煞我了。」
左善謹守君臣之禮,恭敬迎太子入府。衛朝徐徐走著,頗有興致地打量周遭一切,但見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徜徉其間甚是清雅。
「侯爺此地甚妙。」衛朝一邊贊許侯府景致,一邊漫不經心問道︰「咦?怎麼不見世子?」
左善臉色微變,嘆氣道︰「犬子久病未愈,尚在休養。病容羞于見人,失禮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衛朝听了,很熱心道︰「侯爺何需如此見外。既然世子病了,本宮去看看又有何妨?」說著他抬腳就喚人帶路。
左善一副使不得的表情︰「老臣惶恐!病榻之前晦氣縈繞,若是殿下千金之軀有個閃失,老臣如何向聖上交代?老夫代犬子謝過您的好意,還請移尊駕入筵席。」
左善堵著衛朝不讓去,衛朝卻是十分堅決︰「本宮和世子也算一同長大,素來是把他當親弟弟看待的。如今他病榻纏身,我這做兄長的豈有過門而不探之理?侯爺這般阻攔,莫不是要陷本宮于不仁不義之地?」
衛朝話語親切表情真摯,可卻四處散發著一股陰狠氣息,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殿下。」
正當左善進退不是之際,衛昇及時而至,翩然走來,上前見禮,然後對著衛朝說道︰「太子殿下何必急于一時。今兒老夫人大壽,世子仁孝,定會出面給她老人家祝壽,屆時我等再向世子表達關懷之情也不遲。現在還是先入席罷,今日侯爺事忙,還要去招呼其他賓客呢。」
「是是。」左善趕緊順著台階下,命府中總管過來帶路,自己拱手告辭︰「老夫失陪,二位殿下請。」
眼看錯失良機,衛朝的臉色陰沉幾分,回頭給萬懷安使了個眼色,萬懷安心領神會,暗中給慎要司下屬打了個手勢。
衛昇笑意朗朗,搖著扇子出言相邀︰「太子殿下,我們走吧。」
佳肴異果,羅列滿案。絲竹箏樂,曼妙入耳。
宴客廳內壽星老夫人端坐主位,左手邊是太子,右手邊是自己的親外孫兼四皇子,接著是定遠侯的席位,其余眾位賓客依次按身份列席。
廳門正對水榭戲台,台上正演著一出《麻姑獻壽》,花旦咿咿呀呀唱著,手捧一個金樽。
「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壺玉液仔細斟,飲一杯來增福命,飲一杯來延壽齡,願祝仙池萬年清,願祝仙子好比那南極天星,霎時瓊漿都傾盡,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老夫人慈眉鶴發,精神矍鑠,听戲听得極其入神,手掌合著戲腔一揚一拍。衛朝心不在焉舉著酒杯,暗中窺探老夫人神色,見其坦然自若並無慌張,愈發不解。
左虓明明不在,侯府卻又借著壽宴之名廣邀賓客,意欲何在?
是想掩人耳目接左虓進府?還是虛張聲勢用以打消眾人疑心?
不管是哪一種,左家這次都是主動送上門讓他打,他絕不放過。
指揮使萬懷安悄無聲息出現在衛朝身後,耳語幾句。
「探子回報,世子確實不在府中。住在閣樓是世子之妹左芝,數月來都是她假扮世子臥病休養。殿下,我們要不要……?」
衛朝暫不表態,側首低問︰「進府的人查過了沒?他有沒有混進來?」
「殿下放心。今日來賓屬下皆已查過,無異。外來的只有京中這幾日炙手可熱的戲班,想是慕名請來獻藝,並無異樣。」
「很好。」
衛朝這回安心了,手中酒一飲而盡,擱下杯子對著老夫人說道︰「老夫人,晚輩听聞世子一病數月不起,甚是擔憂。恐他被庸醫所誤,故今日帶了太醫院院首一同前來,院首醫術高明深得父皇信任,不如讓他給世子診一診脈?」
左老夫人听戲听得正入迷,乍聞此言也不疑慮,欣然應允︰「多謝殿下掛懷。詩棋,去請虓兒出來罷。他養病多日不來請安,我也想他了。」
侯府婢女領命下去,衛朝刻意望了眼對面的衛昇,只見衛昇面色無瀾,目不斜視只看戲台。衛朝目露譏諷,揚指示意萬懷安過來。
「盯緊他們,別讓人壞了事。」
侯府後院閣樓,左虓之妹左芝見到詩棋,听她稟明來意,氣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好個陰險的衛朝!咄咄逼人!」
侍女琴畫在旁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下恐怕要露餡兒了,怎麼辦怎麼辦……詩棋,要不你出去說世子惡疾突發,下不了床。」
「這個……」詩棋不敢拿主意,看向左芝詢問她。
「別人是鐵了心要揭短,再有天大的借口也是枉然。」左芝拍著胸口壓下怒火,捏捏拳頭道︰「豁出去了!琴畫你把我哥的衣服拿來,詩棋你去找個能遮住臉的斗笠,快!我去露個面就撤,希望可以瞞過他們……」
一出《麻姑獻壽》唱完,班主呈上戲折子請左老夫人選曲。左老夫人不急不慢看著,詢問衛昇意見︰「四殿下,接下來唱哪一出?空城計?」
衛昇英眉上挑,噙笑道︰「空城計太過驚心動魄,不襯壽辰之喜。听說這戲班里有人會變戲法,不如叫他們演個新奇的來瞧瞧?」
左老夫人頷首︰「依你所言。」
鶴影掠空,高鳴一聲。眾人抬頭望天,只見一只白羽丹頂鶴張著巨大的羽翼滑翔而下,姿勢優美飄逸,最後穩穩落在戲台之上。
與此同時,台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女子,青衫墨發,白紗覆面,只余一雙魅眸在外。
只見她抬起手來,食指指地畫了個圈,道︰「小鶴,轉個圈。」
白鶴打開羽翅扇風,當真就听話地蹣跚著腳在原地轉了個圈。
「乖。」女子攤開手掌,把草籽喂給它,又道︰「現在把這個送給過壽的女乃女乃,就是坐在正中間的那位。」
她指了指左老夫人,接著遞給白鶴一枝荷花。白鶴用嘴叼著,展翅徑直飛入大廳,在左老夫人座前停下,伸長脖子把花遞過去。
左老夫人驚嘆之余喜笑顏開,接過荷花連連稱贊︰「好好好!」
衛昇見狀站起來舉樽祝詞︰「仙鶴送壽日月祝,北海開樽庚星妒。孫兒祝外祖母歲歲增年,與天相守。」
在座諸客齊齊舉杯,賀道︰「恭祝老夫人歲歲增年,與天相守!」
同飲一巡,賓客落座。這時,兩個侍女扶著斗笠遮面的左世子出來了。
衛朝一見,立即發難︰「世子怎的把臉遮起來了啦?可是病又重了?王太醫,快過去看看。」
院首王太醫得令,連忙背著藥匣小跑過去,跪地道︰「請世子摘下斗笠,讓微臣瞧上一瞧。」
左世子有氣無力擺擺手,嗓子沙得怪異,道︰「病容愧對貴客,大人請直接把脈吧……」
王太醫面露難色,勸道︰「醫經所謂望聞問切,診癥首要便是觀色,為避誤診,還勞請世子讓微臣見一見真容。」
「那……」左世子遲疑,「請大人稍等,待壽宴結束再診,免得怠慢了賓客。」
衛朝眼見對方推月兌,出口幫腔︰「此事萬萬拖不得,有些麻煩現在不解決,留著便後患無窮。世子,你就莫要辜負本宮一番好意,還是摘下斗笠讓王太醫看一看。」
「這……好吧。」
左世子思忖片刻竟然答應了,不過他指著白鶴說道︰「既然都說此白鶴是天上靈物,那便請它幫忙摘下斗笠,我也算沾祖母的光,討個喜氣。」
說罷他沖白鶴拍拍手︰「過來!」
白鶴貌似有些怒氣,撲騰著翅膀一躍而來,一下就扇飛世子頭上斗笠,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面龐。
左虓捂嘴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斜眼看向目瞪口呆的衛朝,得瑟開口︰
「這一出大變活人,太子殿下看得滿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