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城門關閉之前,守城士兵看見侯府左世子親自駕著輛馬車,疾奔而來趕著要出城。諸人不敢阻攔,只得放了他出去,然後關閉了城門。
左虓徑直朝著平遠山而去,一路上兩側簑草萋萋,寂靜夜幕下馬蹄聲驚擾林中烏鴉,扇騰飛起,呱呱一片。
車廂中只有一箱黃金,數額不夠一萬兩,于是還拿了左夫人的嫁妝首飾充數,滿滿一匣子。左虓沿著山道而上,約莫在丑時三刻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廟。
疏林深處,樹木交雜,借著稀薄星光,左虓遠遠瞧見幾間破舊屋子藏在那里,籠罩著一股幽森陰寒之氣,有些滲人。他在林前下車,隨手把馬綁在林邊樹下,兩手空空就往廟里去了。
山神廟破敗,斷牆殘垣,屋頂上瓦片都沒剩幾塊,只有廟堂還立著尊身披甲衣手拿刀戟的山神像,左右各一執筆判官,底下四五個泥捏的小鬼。
「山爺爺保佑保佑……」
左虓合掌在神像前叨叨兩句,然後直起身子來大喊︰「喂,有人沒有?都給我出來!」
沒說話的時候周圍靜悄悄的,一出聲牆角下的茅草堆就動了動,窸窸窣窣的,眨眼功夫就鑽出兩個人來。身形普通無奇,打著布丁的褐布褂子看起來破破爛爛的,滿面泥濘也辨不清面容。
左虓見人主動開口︰「錢在外面車上,你們去點一點。對了就把我家的人放了,一群女流之輩你們也好意思綁,算什麼男人,丟死個人了。」
兩個匪徒對視一眼,有些出乎意料。怎麼左世子是這反應?那麼爽快就把錢給了,還什麼都不問?
默了片刻,其中一人果斷把刀架上左虓脖頸,仿佛因為剛才的嘲笑心生怒意,喝道︰「走!」
左虓眼角瞟過外面牆頭上剛剛落下的黑影,眼梢帶笑,把紈褲本性發揮得十足,出口罵道︰「你大爺的,你們這群兔崽子怎麼出爾反爾?老子錢都給了,快放人!不然我抄你全家……」
「少唧唧歪歪的,老實點!」
……
清晨早朝議政,眾臣五更未到就齊集在朱雀門外,華車羅列排隊進宮。情岫與衛昇同乘一輛,听著車 轆緩緩向前碾壓的聲響,只覺度日如年。
「喂喂喂,我們多久去救相公?我怕他一個人撐不了多久。」情岫雙手托腮,心急地不住問衛昇。
衛昇看著近在咫尺的巍峨宮門,道︰「早朝之後就去。如果一帆風順,我們將有十萬禁軍幫助剿匪。」
情岫不解︰「那要怎麼才算一帆風順?」
衛昇露出一抹安定人心的笑容︰「東風送白鶴,便是時機已至。」
本朝的規矩,皇子除非封王賜地,不然府邸也是在禁宮之內的。衛昇前一宿在侯府整夜未眠,大早回宮要先去更衣,順便就把情岫帶進了自己府里。
他更換了朝服出門,把情岫交由下人照看。情岫不耐宮中拘束,加上一眾奴僕也不敢和她說話解悶,于是她去前花園逛著玩兒。
原先的荷塘已被填上了,改種下滿園壽菊,只待秋日到來便能開出一片錦繡。也許是被別的花種子混在了里面,花叢底露出隱約的金色,矮矮的小花株夾雜在里面,小巧明艷,猶如郊野陌上風光。
有個小僕蹲在花叢,拿把小鏟子一株株鏟掉野花,身旁小徑已經堆了不少。
情岫走過去,問︰「你為什麼要拔掉這些花兒?」
小僕抬頭一看,見是位面生的妖媚女子,從未見過,他模不準情岫身份,老老實實答道︰「這些雜草在里面不好看,所以得除掉。」
「怎麼不好看了?」情岫蹲下拾起花株,「這朵都還沒開呢,就這麼挖了好可惜。你留它們在土里好不好?」
「被管事知道肯定會罰我的。」小僕為難,想了片刻提議道︰「要不我把這些送給您?」
情岫一听要送給自己,很干脆就答允下來︰「好啊!那你不要把根弄壞,我拿回家重新種。」
情岫抱著一大捧黃色小花走出府邸大門,放在了出入時顯眼的地方,免得走的時候忘了。她蹲下把花捋了捋,然後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泥土。
「早知道今天就不穿淺色的裙子了……」
衛昇宮邸之前是一條寬敞平整的大道,道路盡頭的拐角處出現一隊行輦。黃羅御傘御扇,八名輦官抬著龍紋玉輦,前邊兩個手執香球的宮女引路,不急不緩地朝這方走來,氣勢浩蕩。
輦上之人約莫四十來歲,體型微微發福,圓潤的臉龐顯出些許青暗病色,下頷蓄有胡須,威儀天成。他一手支頭,懶懶出聲問一側宦官︰「元德,听說昨個兒東瀾沒有回宮?」
總管大太監元德回稟︰「回陛下,四殿下昨日是到定遠侯府探望老夫人去了,想必是老人家思孫心切,就留殿下住了一晚上。今兒一大早四殿下就回來了,這會兒子應該都等在朝堂大殿了。」
「嗯。」東晉皇帝滿意地點點頭,「東瀾這孩子孝順,也懂分寸。前面是他寢宮,你把那幅紅葉秋霜圖拿去放他宮里,他喜歡這些。」
「是。」元德听命,走到隊伍後方,從保管東西的侍從手上取來一卷畫幅,急匆匆往前奔去,準備放進衛昇宮中。
車輦停滯片刻,晉皇的目光隨著元德身影而去,忽然定格在站在大門口的情岫身上。
「阿熙……」
只見晉皇突然離座站起,不等停穩便跳下輦來,大步流星地朝著衛昇寢宮大門走去,滿腔激動溢于言表。
元德以為情岫是四殿下府中女眷,正要開口︰「陛下有……」
晉皇旋風般沖上來,一把搡開他就抓住了情岫,嘴唇囁嚅語無倫次︰「阿熙……阿熙你來了……多久到的……」
情岫好端端站著,冷不丁被一個中年男人握住手,又听他「阿熙阿熙」地喚著,不覺有點害怕,把手往回抽了抽,道︰「伯伯您認錯人了,我不叫阿熙……」
晉皇目中含淚激動非常,對她說的話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阿熙,你一點都沒變……阿熙……」
情岫有些惱,一掌推開他︰「給你說了我不是阿熙,別拉著我。」
「不是?」
晉皇興頭上被潑了一盆冷水,愣愣的回不過神來。
情岫趁機倒退一步避開他,揉揉手腕,說︰「我的名字叫情岫,不是你口中的阿熙。」
晉皇雙目緊盯她的臉龐,腦海里努力搜尋那個牽掛多年的影像,漸漸把二者的容顏重疊在一起。
像,又不太像。一樣的眉一樣的鼻,眼楮卻稍有不同,他印象里的阿熙有著一雙果敢的眼,目光灼灼仿佛能燃燒天下萬物,只需那麼一眼,他的心就會隨之化為灰燼。而眼前的女子,清澈眼神中帶著無邪純真,仿若無辜稚鹿。
她不是阿熙,她太年輕了。
晉皇垂眸,失望神情不言而喻,喃喃自語︰「你不是阿熙,一晃都快二十年,我都老了,她怎會一點不變……」
盡管剛才被嚇到了,情岫依然主動提出幫忙︰「伯伯,您在找人?要不要我幫您找?」
失魂落魄的晉皇抬起眼來,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臉上,最後無奈嘆息一聲,繼而斂起方才的落寞神情,問︰「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我叫情岫。」情岫甜笑彎起眸子,「還有個小名叫咻咻。」
晉皇微笑︰「咻咻?這名兒倒有些意思,跟小鳥叫似的。」
情岫搗蒜般點頭︰「哎呀伯伯您好聰明!我叔叔說我小時候老愛對著天上飛的小鳥吹口哨,一會兒啾啾一會兒咻咻的,干脆就叫我咻咻了。」
「哈哈……」晉皇听此趣事開懷大笑,又問︰「你是東瀾府里的人?孤竟不知他得了這麼個有趣兒的女子。」
情岫想了想,反問︰「東瀾?你說的是喂喂喂麼,就是四殿下?今天是他帶我來的,他是我相公的表哥。」
晉皇明了︰「原來你是虓兒的人。你人在這里,那虓兒呢?怎麼不見人?」
情岫抿著嘴唇︰「我不能告訴你,我們說好要保密的。」
元德一听,上前就呵斥道︰「大膽!竟敢違旨不遵,問你話就說!」
情岫不高興了,挺起腰板理直氣壯反駁︰「君子重信守諾,答應別人的事就要做到。說好不能說,就一定不能說。」
「罷了,不說也沒關系,別嚇著她。」晉皇揮手示意元德緘口,他笑眼看著情岫,「你剛才在這里干什麼?」
「哦!」情岫撿起地上的野花,說︰「這個是他們不要的,我覺得扔了好可惜,就想拿回家自己種。」
晉皇看著她手里如小東陽般的黃色花朵,入定般神思飄忽,眼里一片幽邃。
「知曉此花之名麼?金佛六月開,旋覆意別離。當年異鄉臥病,曾有人贈過孤一劑香附旋覆湯……可病好了,人卻也散了。」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孤零零地坐在這方王座之上,偶有空閑去到宮里最高的塔殿,登上塔頂閣樓,透過方尺小窗,遠遠眺望那個只去過一次卻懷念了一世的國度的方向。
身在彼方的她,是否也會覺得這王座冰冷?是否也建了一座高塔遙望?
她之所念,應當不會有自己罷……
晉皇在恍惚中黯然離去,情岫繼續整理花株。天空掠過鶴影,一道白色長影伴著高鳴俯沖直下,彈指間就落到她身旁。
「小鶴你可回來了!」情岫抱住白鶴,一邊撫模一邊急切追問︰「九虎相公還好不好?你找到那些人的位置了麼?」
忽覺掌中溫熱微潤,情岫抬手一看,發現手心一團殷血。並非白鶴受傷所流,而是尾羽沾染上的人血。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是誰受傷鳥?
感謝兩位童鞋的地雷,破費啦~@_@~5706219扔了一顆地雷tootocj扔了一顆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