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靈宮處早已布置妥當,大殿門口御座端正,十六位親從皆穿新衣,規矩站在座後,禮官一身正規朝服,手執朝笏站在龍椅旁,階梯下方群臣位列。皇親國戚在左,重臣閣老在右。
翠寒園內除了皇帝,其余人都不可乘輦,左虓拉著情岫穿樹林走小路,終于趕在典禮開始前來到殿前,急忙站進左方隊伍。
「呼——」左虓長舒一口氣,拍拍胸口,「好險,幸好陛下還沒到。」
情岫也大口喘著氣︰「好、好累……」
左虓去撫了撫她背脊,溫柔體貼的樣子︰「緩一緩緩一緩,好些了麼?」
同在一列的衛昇把這一幕收進眼簾,淡淡出聲提醒︰「快站好,父皇馬上就到。」
而對面人群中的紀玄微也看見了左虓與情岫的互動,微微皺眉。
紀婉蘭親口告訴他那日所請的是左家小姐,可宮人所言又說那女子是侯府妾室,到底誰真誰假?紀玄微疑慮重重,如果真是左虓之妹還好,姑嫂相處和睦也算為將來紀婉蘭入門鋪墊下好基礎。但若是此女另有身份……他決不放過任何會威脅到紀婉蘭的人和事。
「帝君駕到——」
隨著傳喚太監一聲又長又細的高喊,晉皇姍姍來遲。一襲耀眼金黃龍袍,陳黯臉色不掩威儀,他落座後緩緩開口,命令禮官開始。
殿前移栽來新的梧桐樹,按慣例禮官在一系儀式之後要繞樹三圈,雙手捧著祭品,然後對天奏曰︰「秋來。」屆時梧桐葉自會應聲飛落一二片,以寓報秋意。可是今年奇怪的事發生了,禮官高呼「秋來」之後,半晌也不見梧葉落下,且秋陽炎炎靜謐無風,一棵樹愣是紋絲不動。
「秋來——」
禮官額頭開始冒汗,擦也不敢擦,膽戰心驚地又喊了一聲,偏偏樹葉還是不肯落下。這下在場之人都有些怯然尷尬,諸人低頭垂眼只看腳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衛昇微微側首,看了眼遠處的隨從心月復,意在詢問怎麼回事?每年孟享之禮的時候,雖說按習俗都要等「秋風掃拂落葉」,可事先宮人們為求穩妥不出岔子,一定會剪掉葉子再輕輕粘上去,別說風來吹葉落,就算是禮官說話,輕輕呵一口氣葉子也會下來。今天遲遲不見落葉,當真是太蹊蹺了,莫非真是辦事的宮人疏忽不成?
若是平常有疏忽也罷了,偏偏這回禮儀之事是衛昇負責的,太子衛朝尚在受罰思過,期間沒有晉皇旨意,不可參加任何國事。以往太子承辦就順順利利,一到四殿下手上就橫生枝節,連天公也不作美……流言蜚語發展下去,不可想象。
晉皇臉色更加陰沉了,嘴角緊繃顯出不耐煩的神色,禮官又喊一聲,梧桐葉還是無動于衷。衛昇現在已無暇去想誰是主謀,他只想上天幫他一回,來場狂風吹散這團陰雲。
「呵呵……」
忽然從人群里發出一陣輕微歡笑,打破了僵凝詭譎的氣氛。
左虓大驚失色,趕緊捂住情岫的嘴,低聲「噓」了一下。可他動作不及聲音快,晉皇已經听見了。
晉皇沉聲道︰「是誰?」
總管大太監元德眼尖,老早就瞧見了情岫,于是回稟道︰「陛下,是左世子的家眷,那日在四殿下府上見過的。」
晉皇一下記起當日相遇的情景,下令道︰「把她帶到孤這里來。」
元德下去傳話要帶情岫面聖,左虓下意識腳下一邁,不料被元德抬手阻擋。
「世子,陛下只召見了夫人,請您留步。」
沒有傳召左虓只能留在原地,他忐忑不已,眼睜睜看著情岫跟在元德身後,走上階梯行至殿前御座,下跪行禮。
住在園里這麼久,也教了情岫必要的禮儀。她規規矩矩行了叩拜之禮,老實低頭盯住腳下,不敢抬眼直視龍顏。
反而是晉皇見她故作乖巧嫻淑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喚道︰「咻咻。」
情岫乍听有人喚自己小名,登時抬起頭來,赫然發現坐在王座之上的竟然是那日所遇的言行奇怪的中年男子。
她驚訝瞪大眼︰「咦?怎麼是您?哎呀伯伯您是皇帝陛下!」
晉皇捋著胡子,頷首道︰「正是孤。剛才的笑聲是你發出的?你笑什麼?」
「我笑那個戴著高帽子的人。」情岫一指禮官,露出一抹俏皮笑容,「大熱天他還穿得那麼厚,又對著那棵樹一直說話,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喊什麼秋來秋來,看起來就像戲台子上自言自語的丑角兒,真滑稽。」
經她這一說,晉皇也生出幾分笑意︰「呵呵,但宮里面的禮儀規矩就是如此,年年都是這般,要等梧葉落下才算完。」
「這樣啊?」情岫有些苦惱,「如果葉子一直不掉,我們就要一直等在這里麼?」
「這……」晉皇微怔,有些愕然,「以往倒是落葉很快,不過看今日的狀況,大抵是要等下去的。」
情岫嘟嘴︰「皇帝伯伯您坐這里倒好了,有御傘遮著還不怎麼熱,可下面光禿禿的,我站那里都快被曬暈了,你看那幾個白胡子老爺爺,雙腿都打顫了呢!」
晉皇放眼一望,只見右方隊列里站了幾位年過花甲的老臣子,正在拿袖抹汗,身體都微微搖晃,大有閉眼就倒的架勢。他素來體恤臣子,見狀自然也于心不忍,但是葉子還沒落下,就這麼結束典禮有些不合情理,面子上也過不去。
晉皇握拳捂嘴,小聲說︰「孤知道你們辛苦,但是葉子不掉孤也無可奈何。忍耐片刻,再等一等。」
情岫看他神秘兮兮的,也隨之壓低嗓音,悄悄問︰「只要樹葉落下來就行了嗎?那很簡單呀。」
晉皇狐疑︰「嗯?」
「看我的。」
情岫眼梢一挑眉目飛揚,她示意晉皇稍安勿躁,樂呵呵提著裙擺飛快跑下石階,來到梧桐樹面前,踮起腳尖伸手就扯下一片葉子,干脆利落,眼楮都沒眨一下。
旁邊的禮官大驚失色,抖著手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情岫不悅瞪他一眼︰「你真沒用,半天都把樹葉弄不下來,害得我們大家陪你站著曬太陽。現在我摘葉子也是幫你的忙,你不謝我就罷了,反倒來凶我吼我,好沒禮貌!」
禮官氣得七竅生煙,一口氣堵在喉嚨出不來,難吐只言片語。左虓見狀暗地里抹了把冷汗,正準備出來幫情岫說好話解圍,頂多就是攬罪上身,反正他身為世子,就算受罰也罰不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
上座的晉皇突然爆發出爽朗大笑,撫掌夸贊︰「說得好!好極了!你們這些個俗稱的飽學之士還有國家棟梁,竟然不如個小姑娘通透豁達,反而是拘泥于形式,真個迂腐、守舊!」
他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了在場臣子一通,隨即揮揮手︰「落葉為秋也只是個形式,如今葉子掉了,這禮也算成了。就這樣罷。」
聖上都這般發話了,眾人如遇大赦。禮官趕緊接著把下面的頌詞念完,然後撿起落葉放入托盤,交由元德呈給晉皇。
每年立秋的第一片落葉都有極好的意頭,晉皇一般會把這葉子賞給後宮妃嬪或膝下兒女以示恩寵。而這回晉皇卻笑著沖情岫招了招手︰「咻咻你過來。」
情岫听令上前,晉皇拿起梧桐葉親自賞給她︰「今年這秋葉是你摘的,應當贈你。孤瞧你頭上的花飾不錯,獨特別致,可惜是葉子剪的,戴不了幾天。元德,你去叫內務府做個一模一樣的給她,用上好的翠色翎羽。年輕小姑娘嘛,還是戴這些東西好看。」
「是。」元德很少見晉皇對人如此上心,訝異之余恭敬領命。再看情岫站在那里懵懵懂懂的樣子,他趕緊出聲提醒︰「情夫人快謝恩吶。」
情岫也不下跪,高高興興屈膝一禮,活潑道謝︰「多謝皇帝伯伯!」
晉皇有些倦了,打個呵欠揮揮手︰「晚上孤在園子里設宴,你同虓兒一起過來。好了回去罷,孤乏了。」
左虓見情岫平安下來,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總算落下,牽著她手追問︰「陛下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膽子也太大了,若非踫上他今日心情好,我看你沒準兒小命都丟了!小笨蛋……」
情岫舉起葉子給他看︰「皇帝伯伯人很好的,他把葉子送我了,還喊了人給我做首飾。九虎相公,他還叫我晚上跟你一起去筵席。」
「也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左虓笑著揉揉她腦門兒,「只有你這傻乎乎的樣子不怕他,我們在他面前話都不敢說,誰像你還嘻嘻哈哈的。不過我家寶貝兒人見人愛,竟然能哄得陛下高興,真厲害!」他豎起大拇指狠勁地夸。
情岫被他說的都不好意思起來,把臉埋進他懷里蹭了蹭,嬌滴滴地說︰「九虎相公你取笑我……」
「好了好了,快起來,那麼多人看著呢。」
大庭廣眾之下那麼多雙眼楮盯著,左虓趕緊阻止情岫撒嬌,然後急忙躲開眾人,拉著她匆匆回照月軒了。
「事到如今你還認為此女是左虓胞妹?」
遠處紀家兄妹站在一起,齊齊望著二人離開的方向。紀玄微唇角輕揚,轉過頭去問紀婉蘭︰「縱是親兄妹也不可能如此無忌。」
紀婉蘭臉色有些蒼白卻不失鎮定,淡然開口︰「那又如何?左世子風流名聲在外,府中有妾侍也屬常事。」
紀玄微未料她竟是此等反應,皺眉道︰「長兄如父,當年定親的主意是我拿的,我是看中左世子為人聰穎且懂得收斂才放心把你許給他,我早就告誡過你外間傳言不必相信。你現在是什麼態度?埋怨我?」
「沒有。」紀婉蘭斷然否認,垂眼道︰「男人三妻四妾自是平常,況且那女子相貌美艷性情純良,世子寵愛她也在情理之中。婉蘭知曉這個道理,所以不會怨恨世子,更不會怪大哥你。」
紀玄微看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些生氣,說話帶上怒氣︰「你能忍我可不會忍。你是未來左家主母,豈容區區賤妾爬到頭上去?今日她敢恃寵生嬌在陛下面前出風頭,明日她就敢謀奪你正妻之位!以往我就是太遷就你,由著你性子留在家里,如今我看這婚事拖不得了,今晚我就請旨讓你二人成婚。」
紀玄微攜怒拂袖而去,紀婉蘭腳下踉蹌幾欲暈倒,腕上那道疤痕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妄圖永遠躲在方寸繡閣、獨自舌忝傷的夢,終于斷了。
話說情岫隨著左虓出了景靈宮沒多久,衛昇便從後面追了上來,出口喊住左虓。
「表弟,我有事和你商量。」
左虓回頭見他一臉肅然,知曉定是要事,于是對情岫說︰「你先回去等我。」
親眼目睹情岫遠去,左虓方才回頭問衛昇︰「殿下何事?」
剛才一事雖有驚無險,可也給衛昇提了個醒,他眉心始終掛著凝重,道︰「那人身在上京卻能安排今日這場,看來你我身邊探子不少。不止這次,上回你出京的消息是怎樣走漏出去的,恐怕也跟這些細作有關。此事馬虎不得,你想法子把人都揪出來,再找個原由處置了才行。」
左虓頷首︰「嗯,我知道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恰逢微風拂來,身後石徑兩側的蘆草窸窸窣窣的。
左虓笑道︰「瞧瞧,剛才那麼多人盼著都不吹風,這會兒倒吹個沒完沒了了。」
衛昇眼角瞥見草叢後面的一抹粉黃,突然提起左紀兩家的婚事來︰「你打算多久娶紀婉蘭?別人等你三年多,已經成老姑娘了。」
風停了,草也不動了,四周寂然一片。
听到這個左虓就胸口憋得慌,他不耐煩道︰「該娶的時候就娶了,等過段日子再說。」
撲騰一下,突然腳邊躥出一只兔子,雪白的身子擦過左虓袍角,一下就跑前面去了。
「九虎相公……」
隨即情岫居然從草叢里站了起來,表情愣愣的,眼眶已經隱隱泛紅,淚珠子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
她哭咽著質問︰「你是不是要娶別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幕終于到了,酒壺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