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自己的小媳婦兒在別的男人懷里哭起來,左虓急急忙忙上前拉開二人,老母雞護仔一般把情岫藏進懷中,質問男子︰「你什麼人?」
男子目光柔和宛若淺水,明明了然一切,可依舊反問了一句︰「閣下又是?」
這時情岫從左虓懷里揚起頭來,眼帶淚花又很欣喜地介紹道︰「九虎相公,他是我姑姑。姑姑,這是我相公。」
「姑姑?」左虓瞪大眼,一臉驚愕︰「可他是個男人啊,怎麼會是你姑姑!」
情岫經他一提醒,眼里浮上不解,伸手去戳了戳白裳男子的胸口,鎖眉自言自語︰「是姑姑沒錯啊……但為什麼是男人?」她昂起頭,疑惑問道︰「姑姑,你怎麼變成男人了?」
「呵呵……」
白裳男子忍俊不禁,唇角微揚,伸手愛憐地模了模情岫的頭,笑道︰「還跟小時候一樣迷糊。我何時說過自己是女子了?多年不見,你竟連我是男是女也忘了。」
情岫努力回想,只記得每次見「姑姑」都是一身梨花白裳,披著的發下是一張堪稱絕艷的柔美臉龐,還有「她」溫柔如涓流的嗓音,從不疾言厲色,話語清潤溫和,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多年未見,她記得的只有這麼多了。
情岫咬著唇︰「可是我一直都叫你姑姑的,你又沒反對……」
白裳男子聞言,噙笑反問︰「你可知曉我的姓名?」
情岫想了想,搖搖頭。
這時男子微微一嘆,柔情款款地說︰「你幼時學語總是咬字不清,到了四歲還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和柳逸見狀頗為憂心,以為你天賦不足,這時卻發現你似乎听得懂鳥獸之語,于是便有意讓你跟著鸚鵡學說話。漸漸你會說的詞多了起來,不過也養成個習慣,喜歡疊字。你給你養的動物起名松松、斑斑,自己小名也喚作咻咻……曾經我教你認我的名字,大概你記住了我的姓,自此以後就喊我姑姑。我只當做是你給我取的綽號而已,未想……呵呵……」
他笑容清淺猶如暖風,指著自己說︰「我姓古,名籬。咻咻,莫再忘了。」
閑雲繞古籬,幽遠少人知。古籬人如其名,湛然若神,一身風骨凡間難尋肖似。
情岫眼梢帶淚地笑了,主動牽起古籬的手︰「那我還叫你咕咕,不過是鴿子咕咕叫的咕咕。」
古籬脾氣頗好的模樣,頷首笑允︰「隨你喜歡。」
看著自家媳婦兒和別的男人敘舊敘得開心,特別是對方無論從容貌還是氣度上都無可挑剔,甚至還有壓過自己一頭的趨勢。左虓心頭百般不是滋味,靜靜打量了古籬片刻,終于決定出招。
「哎呀呀,原來是世叔!」他一臉恭敬,趕緊做了個拜見長輩的禮,躬身道︰「晚輩左虓,見過古世叔,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見諒則個。您老是專程來看我家娘子的吧?不如到寒舍一敘?定遠侯府正是家舍。」
區區幾句話就挑中要害。左虓言下之意是︰這位姓古的大叔,您老怎麼看也是年過而立將近不惑之人,是我等後生晚輩的親長,看在我家小禽獸的份上,咱身為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世子,喊你一聲世叔那是抬舉,務必笑納。謙虛的話也只是客套,你不聲不響就跑來了,鬼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你最好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這可是在上京,咱背後有定遠侯府撐腰,你休想興風作浪。
「不敢當。」古籬頗有風度地淺淺一笑,「世子無需客氣,喚我一聲先生便可。」言畢他又柔情款款地看著情岫,眉心微蹙感慨道︰「一晃十年,我的咻咻都長成大姑娘了。」
古籬忽然覆唇過去在情岫額頭輕吻一下,情岫微笑著承了這個吻。兩人動作自然熟稔,仿佛以前就常常這般。
左虓見狀眼楮都要噴出火來。呸!你的?小禽獸是他左虓的媳婦兒!
「古世叔所言極是,光陰不等人,咻咻都嫁為人婦了。」左虓略懷敵意地把情岫搶回來攬進懷中,親昵地蹭蹭她臉頰,斜抬月眸,笑著對古籬說︰「看您的樣子,也是歷盡滄桑了罷?」
古籬不介,風清月朗一抹釋然︰「洗盡鉛華,方會通透。世子還年輕,自是不能體會。」
一說太老,一說太女敕。二人對視一番,很快挪走各自目光。
情岫自是看不出二者之間的暗斗,一手牽著左虓一手拉住古籬,笑眯眯道︰「叔叔嬸嬸好麼?我听小鶴說有人把他們接走了,我一猜就是你。」
「他們很好,也是每日都念叨著你。」古籬建議道︰「咻咻,你跟我回去過中秋罷,正好也該一家團圓了。」
情岫忙不迭點頭︰「好啊好啊!」
左虓心頭一駭,手掌不覺捏緊情岫,弄得情岫痛呼一聲。
「唉喲!」
左虓趕緊松手︰「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沒注意,來給我看看傷著沒?」他一邊揉著情岫的小手,一邊眨眼說道︰「寶貝兒,前幾日我們不是說好在家陪祖母過中秋的麼?你怎麼又改口應承別人了?」
「哎呀,我一高興就忘了。」情岫羞赧地吐吐舌頭,轉過頭對著古籬,眉目略有遺憾︰「可是我先答應了九虎相公要陪他的……咕咕,要不等過了中秋我再和你回去看叔叔?再不然……干脆你來侯府呀,我們一起過節,人多了熱鬧才好玩呢,九虎相公你說是不是?」
左虓笑得勉強︰「那是自然。古世叔來,不過是多——添雙碗筷的問題,不礙事,不礙事……」
他刻意咬住「多」字拖了個長音,意在暗示古籬是多余的外人。
古籬倒很知情識趣,看也未看左虓便回了這提議,只是垂眸望著情岫,伸指理了理她鬢邊一縷垂發︰「君子重信守諾,你懂得遵守諾言,我很欣慰。既然你與他人有約在先,這次便算了,我們下次再約。以後……」他眉梢輕揚,眼眸漾出一抹柔情風流,笑言︰「以後有的是機會。」
情岫此時和古籬意外重逢自是欣喜,然後又見他一如既往地溫柔,自己感覺仿佛回到了幼時,在那段漫長孤單的童年,他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期望。
甚至,他就是她的神。
這種感覺又卷土而來,此時此刻愈加凸顯強烈。情岫眼中再無其他,只顧痴痴看著古籬,敬仰而又崇拜。
良辰美景璧人對望,秋風暖陽,換作外人定是艷羨贊嘆,左虓卻覺得此情此景幾乎要刺瞎了眼。茫茫冰原,腳下數丈寒冰凝凍,眼前萬里白茫,只有折射而回的冷陽凜光,讓人情不自禁要閉上眼。
他終于知道長久存在心中的那一絲不安是什麼了。
就是現在。
背後埋葬的秘密越多,就越無法掩飾。一如快要決堤的堤壩,漏洞百出,你剛堵了這邊卻又發現另一邊裂了,慌忙去想方設法堵上。可無論怎麼維護修補遮掩,終是無法掩蓋底下千瘡百孔腐朽將亡的事實。總有一天岸堤沖毀,隨之洪水將一切覆滅吞淹。
左虓從來就知道情岫是與眾不同的,可他從起疑的第一日就選擇了忽視,選擇了不去探究。他們順風順水走至今日,被美好的幻象蒙蔽了雙眼,正在憧憬著一帆風順的未來,冷不丁被晴天霹靂貫了個頭腳冰涼。
古籬此人蹊蹺。身份蹊蹺、來得蹊蹺、目的蹊蹺。他說要接情岫走,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來自哪里,又要帶她去哪里?
陰柔之美,湛然若神。古籬的一身風骨太過惹眼,斷不可能是東晉之人,否則左虓不會不知。那麼除去東晉,最有可能的便是南楚和西越?
衛昇不日前跟他通過氣,暗示南楚可能大亂,女皇危在旦夕……此時古籬驟然出現,說來接情岫走。關鍵是這個「接」字,柳逸早就知曉他定遠侯府的身份,按理說一月兌險便會來尋,可為何遲遲不來?難道是被什麼要事絆住,要麼就是柳逸自身也不安全,需要把情岫暫時寄養在他這里。左虓一下想起逃離山谷那日,兵馬闖入,他正巧在山崖上看見一隊自稱販賣硝石的南楚商人。
想到這里,左虓心頭「咯 」一下,好似拂去了明鏡之上所蒙的厚塵,心間一下透亮。
「潮來了——」
岸邊喧囂起來,左虓思緒被擾,和情岫一同探首出窗,往江湖接口的地方看去。
一排巨浪攜著沖天之勢洶涌襲來,猶如千軍萬馬奔騰,磅礡恢弘。而在這方水面上,有一赤膊短褲的弄潮者站在一葉小舟之上,頭扎紅巾,毫無畏懼地迎接著大潮的到來。
這種人是亡命之徒,沒有學識沒有背景沒有權錢,拼著不怕死的膽量,賭上一條賤命,只要能活下來,便可博富貴者一聲喝彩,自此改變命運,飛黃騰達。
左虓看著那赤著上身背脊黝黑的漢子,突然心血激昂。他從塔上扔下兩錠黃金元寶砸在弄潮者腳下的甲板上,「咚咚」兩聲悶響。
弄潮者見到金子很是驚訝,猛然抬頭對上扔金之人。
左虓豪氣擲袖,對著他道︰「活下來,這都是你的。」
四周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那黑壯的漢子拾起黃金捏在手里,明明流露出渴望,卻又把金子扔上岸邊。
他昂頭道︰「等下我親自來取。」
卑賤之軀,卻有一身傲骨。左虓拍拍手,道︰「好!只要你能活下來,再多加一千兩。」
漢子志在必得點點頭,轉過臉去,正面迎接上那堪比城牆的高大巨浪。
江風吹來,左虓探出半個身子到窗外,衣袍颯颯臨風翻飛。
面對這樣的雄壯奇景,方覺人之渺小。左虓覺得自己便是那弄潮者,面對各方權勢的傾軋,單薄身軀不足為抗。
可是這又如何!
既已身在其中,何來退縮之理?!
左虓默默牽起情岫的手握進掌心,徐徐捏緊。
作者有話要說︰姑姑的名字就是個美麗的誤會,小禽獸直到現在還是喜歡給人起疊字的綽號,比如喂喂喂……
謝謝夏雲蘭童鞋的地雷,破費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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