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姻緣 第七章 忤逆

作者 ︰ 布衣祺

听了承影的耳語,葉修撫杯的手,忽而扣緊了。

承影在一側關切道,「先生,怎麼了?」

葉修提筆在紙上「刷刷刷」寫道︰蒙陛下照顧墨瞳,在下有碧玉丸最是美容養顏,擇日敬奉雪貴妃娘娘,聊表寸心。問心閣葉修再拜。

寫罷吹干墨,封好交給承影,「你讓人火速在途中攔下歐陽俊,把信交他手上,讓他一見陛下便立即呈上。」

承影略遲疑了一下,接過信轉身出門吩咐了下去。不多時回來,葉修為他倒了杯茶,說道,「坐。」

承影在對面坐下,葉修道,「你知道,他夜召歐陽俊入宮,意欲何為?」

「是,宣擬什麼聖旨?」

葉修一笑,「他是要,殺了墨瞳兒。」

承影震驚地直視著葉修。要殺沈姑娘,召一個翰林學士入宮做什麼!

葉修提醒道,「歐陽俊,是一個書法大家。」

醍醐灌頂。似乎有一線光照進來,讓承影幽暗的腦海里,一切思路逐漸清晰。

葉修見他的神色,微笑著點撥道,「記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記住他的技能。人的形容聲音可以改,性情可以變,官職身份如過眼雲煙,可是技能,卻是人存活的根本,知曉其技能,便能知曉他的用處和目的。歐陽俊是書法大家,仿出的各種字體筆跡,與真跡毫無二致。而墨瞳兒是個啞巴,她的一切供詞,只能行之于筆墨。」

承影道,「他們想殺了沈姑娘,偽造她的供詞?」

葉修道,「為了護住燕王,只消殺了墨瞳兒,說她受南越指使,用情勾引蠱惑,栽贓陷害給燕王。這樣子是快速結案的最簡單辦法,天威震怒,自是雷霆手段,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可剛剛葉修在信上明明就是威脅,承影欲言又止,葉修看出他的心思,說道,「觸帝王的逆鱗,讓他恨不得食肉寢皮,時時欲除之而後快,承影覺得太危險了,是不是?」

承影道,「側塌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問心閣享譽天下,他以帝王之尊,先生如此不受控制,勢必……」

搖曳的燭光散發和暖的紅暈,可葉修眉宇間的風神卻偏偏清峻而雅潔,他極淺的一笑,說道,「我不求他富貴,也無懼生死,怕什麼天子之威?在我心中,只有蒼生,不曾圖天下,在我眼里,只有棋局,也未曾有君王。」

他的聲音,也是極平淡。承影卻半晌也沒能說出話,臉上神情頗有幾分震撼。

葉修對承影輕聲言笑道,「天子之怒,血流千里,匹夫之怒,天下縞素。這天地之間,相生相克,本就沒什麼不可抗衡之事。承影靜觀其變,先歇息去吧。」

承影站起,躬身向葉修行了一禮。

一老一小兩個太監,提著燈籠,躬身快步走過幽暗狹長的回廊,他們寬大的廣袖,在夜風里輕輕地飄動。

進了小院。月光淡淡,屋里漆黑一片。

老太監四喜輕聲道,「沈姑娘?」

自是沒人應聲。兩人邁步穿過庭院,輕叩房門,四喜道,「沈姑娘,皇上有旨意。」

等了半晌,照舊沒有動靜。兩個太監面面相覷,終于忍不住,四喜道,「沈姑娘,老奴冒犯了。」

推門而入。

桌椅,床幃,風拂夜靜,室內空空蕩蕩。

兩個人一看,頓住腳,一時驚怔,沒有反應過來。小太監剛當差不久,心中已是驚恐,肩上突然被只溫軟的手輕拍了一下,當下「呀」的一聲驚叫,手里的燈籠墜落在地。

兩人定楮一看,沈墨瞳剛跨門進來,一身素白中衣,在斜照的月光里,低頭向他們行禮。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去撿燈籠,四喜上前從容自若道,「沈姑娘,老奴是來傳皇上旨意。」

沈墨瞳靜靜地看著四喜手中大托盤里端的東西,筆墨紙硯,三尺白綾。

她只靜靜看著,不怒,不喜,不驚,不懼。不逃月兌,不跪地接旨。

四喜輕輕一笑,躬身傳旨道,「皇上口諭,燕王深陷囹圄,惟沈家墨瞳能救。望墨瞳姑娘深明大義,成全你自身對燕王一片愛慕之心,成全朕,對燕王一片護子之情。備筆墨紙硯,請墨瞳姑娘給燕王留字,有未了之心願,一並寫下,朕定當一力成全。」

宣旨完畢,沈墨瞳還是靜靜地看著托盤里的東西,眼底,非常不合時宜地,非常詭異地,閃起些許笑意。

四喜狐疑地看向她。她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璨美,整張面容一時全是她妍笑的光輝。

這女子,是啞有笑疾的。可這般靜寂,這般絢爛明媚,卻讓四喜也是心里沒了底。

他後退幾步,將托盤在桌上放下,小心翼翼地研好墨,幾乎是諂媚地,躬身道,「沈姑娘請留字。」

沈墨瞳走了過去,輕輕拿起白綾,環視了下房屋,似是尋找合適的懸梁之處。四喜忙上前道,「沈姑娘,畢竟是相戀一場,還是給燕王留個字吧。」

沈墨瞳一笑,回頭,明眸皓齒,熠熠生輝。

四喜驚怔一下,後退半步,恭敬地執筆遞過去。沈墨瞳不接,只看著手里的白綾,歪著頭笑。

她邁步來到小太監身邊,拿過他手里的燈籠。

四喜道,「瞧奴才真是糊涂,寫字哪能不照亮兒,老奴這就給您點燈。」

在四喜過去點燈的空兒,沈墨瞳打開燈籠,用燭火,將手中的白綾點燃。

這下子受驚非同小可,老太監氣急敗壞要上去搶,無奈那白綾輕飄薄透,火苗已燃起,室內頓時熊熊明亮。

四喜跺著腳喝罵小太監,「還不快搶過來滅了,那可是御賜之物!」

小太監上前一步,被沈墨瞳回頭一瞪,止住。沈墨瞳神色清靜地復望著老太監四喜,將手中的白綾對折迎向火苗,火勢越猛,眼見白綾燒成半段,四喜切齒恐嚇道,「你,竟敢抗旨!」

沈墨瞳將手中的殘綾甩落,昂然一笑。要我死,我家人皆死,我有什麼不敢抗旨。

兩相僵持,四喜突然氣得無計可施,不由暴喝道,「來人啊!」

一人影從窗而入,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沈墨瞳的脖子上。沈墨瞳沒動,來人也沒動。

四喜冷聲道,「沈姑娘,別做無謂掙扎了,沈家沒了,皇上要你死,不若碾死只螞蟻!」

沈墨瞳一下子便笑了,這老太監是什麼邏輯?要她死,還拿把匕首來威脅,難道匕首便比白綾懸梁更可怕嗎?沈墨瞳垂下眼瞼,唇角餃笑,儀容平靜。

四喜道,「你這是何苦呢,留個字吧,否則,只怕沒機會了,白白犧牲,燕王也不能了解你的心跡,不懂得你對他的情意。」

怪不得不讓人直接殺了她,原來,是要她的字。

沈墨瞳從善如流,一步步走到桌邊。四喜的眼里閃過絲冷笑,在一側催促道,「沈姑娘,請吧。」

沈墨瞳卻只拿起硯台,猛地砸了出去,頓時砰然有聲,碎屑四濺!老太監嚇得往後一跳,氣急敗壞道,「你!你好不識抬舉!以為砸了硯台就拿你沒辦法嗎,找到你平日筆跡,輕而易舉!」

沈墨瞳拿起紙輕輕撕碎,輕輕地笑。找到我筆跡是輕而易舉,但是我那燒得半殘的家,已是被刑部和問心閣的人控制,即便留有殘章斷句,皇帝願意光明正大地提出來,何必還要我寫?給燕王留字,人已死,何必多此一舉?誘我寫字,很好,可我,不寫。

四喜後退一步正要罵,卻看見沈墨瞳突然一仰面,把自己的脖子向匕首上抹去!這一下四喜驚得七魂沒了六竅,厲聲尖叫,「攔住她!快攔住她!」

劫持的人忙收手,終是晚了一步,鋒利的匕首在沈墨瞳的右頸下留下了一道不淺的血痕。

老太監又驚又嚇,連連跺腳。沈墨瞳卻只是側頭抹了把脖子,看看指尖的血,側首對老太監灩灩一笑。

要我自縊身亡,我偏留下人為傷口。說我自刎,傷口該從左自右,橫著脖子。這道傷在右頸旁,刀口前淺而後深,為背後下手所致。

他忌諱的就是我死後尸體要交還問心閣,怕那群驗尸的行家,將事情公之于天下!

從故主手中奪了江山,他不願再背一個殘害功臣孤女的罵名,所以她畏罪自盡是最好的死法。

可為什麼我注定死,還要順你的心,如你的意?

老太監四喜驚魂未定,後退一步,雙眼一眯,陰森恐嚇,「沈姑娘,你可知這宮里有多少種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到時候這三尺白綾,卻是莫大的賞賜!」

沈墨瞳似乎听不懂,只揚眉一笑,左手在右手手腕處,做了一個下斬的姿勢!

她竟以斬手相逼!四喜倒吸口冷氣,心底發虛,說道,「我們走!」

四喜低著頭走進書房,武和帝靠著椅子悠聲道,「字跡拿到了?」

老太監四喜一下子跪地請罪。剛听他稟了一句,武和帝勃然怒起,捶桌道,「她敢如此抗旨!」

待四喜戰戰兢兢說完,武和帝的心底突然如有毒蛇爬過,冷而恐怖。

那個小丫頭,他到底是低估了。早知道,就先誘了她給燕王傳字條,屆時殺她,輕而易舉。

武和帝滿臉戾氣,一時冷氣森森,駭得四喜瑟瑟發抖。武和帝望了他一眼,緩聲道,「四喜,去用迷幻之藥。寫字以後,待藥效盡除,著人縊死!」

這時外面有人通報道,「皇上,翰林學士歐陽俊大人到。」

武和帝揮退四喜道,「去吧,辦妥後立即呈上來!」

老太監躬身告退,歐陽俊一進屋便快步上前,一下子跪在地上,高舉的雙手里,托著封信。

「皇,皇上,」歐陽俊也是心有余悸,「下臣奉召入宮,中途被人攔劫,交代下臣將此信呈遞皇上,言十萬火急,事關重大!」

武和帝虎目一眯,「看清何人所為?」

歐陽俊道,「來無影,去無蹤,一直在臣背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因怕有劇毒暗器,有內侍進來小心翼翼地在遠處用銀針開啟,安全無恙,才呈遞給武和帝。

武和帝看了信,氣得七竅生煙,怒而起,一把將桌上奏折揮到地上,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他面容扭曲地,盯著那行字。他在位近二十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就在一夜之間,先是被沈墨瞳徹底忤逆,然後被葉修□果威脅。

這口氣,他咽不下去。

可是雪貴妃那三個字,卻如同無往不利的鋒芒,刺中他的心底。他自然可以怒殺了沈墨瞳,再轉身去收拾葉修,可是雪貴妃,他輸不起。

他輸不起,便徹底先輸了。

武和帝突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沉默半晌,突然厲聲疾呼道,「來人!馬上把四喜給朕追回來!快!馬上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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