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這一聲叫雖然落音不大,卻讓聞人七月心中一震︰是誰?
門外走廊右邊廂行來一人,速度不快,卻仿似在倏忽之間就到了眾人的眼前。
此人,年歲亦是不大,眉目剛毅,未著公服,只身穿一襲尋常儒生所喜的淺色深衣,腰上系著一方玉佩。
他走到近前,含笑作揖,溫文而言︰「在下是汊沽港縣令丞駱蠆(讀音ch i)。這位是……周兵曹?適才在旁不意听得姓氏,雖隔牆私听,非君子所為……然則,駱蠆有一疑問,望周兄釋之。駱蠆這幾日一直陪著趙縣正,不曾有得見一位昭勇大將軍麾下司隸兵曹……不知周兄是何時見得趙縣正,願求一解。」
聞人七月听到這里,心中已經惴惴,不由得側臉抬目看向那駱蠆,悸恐憂慮之色溢于言表。
駱蠆瞧見艙房門口內站著一容顏清俊的男子,中等身材,青白色裋褐打扮,倒是頗似武夫喜著的輕便衣衫。那青衫男子的懷中抱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身穿淡粉色的短曲禮服,白色紗裙,衣著不算華貴,甚是素雅;只是那面容,卻分外亮麗奪目,雙眸顧盼之間,似含情帶水,令人心弛神搖。
听說,仁瑞公主,乃孚應國絕色。
听說,洧王不肯誅她,明為嚴令通緝,實為私放逃生;更,有說法,這帝主為她劫法場,遣主相,親送他國。
听說,堂伯駱太常大為震怒。
孚應朝,統領全事的三公之一︰太尉(注1)一職虛空,僅設龍護衛上將軍等武將爵祿;三公另外之御史大夫(注2),即副相,亦是懸空;故此,除了明相之外,位列九卿之首的太常大人,駱俊駱太常,便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了,而御史大夫的另外一職統領御史等監察任務則由主相與太常分任。
堂伯為人古板剛正,自然不會放過亂朝余孽。
眼前這青衫男子,說他是向將軍的手下,莫非是洧王的手令?而這位女子正是仁瑞公主?但從船主手頭所搭乘船客的資料來看,這女子倒也不是孚應國人。
駱蠆尋思至此,卻又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洧王若有手令,也當遣龍護衛上將軍湯岐,而非與他較為疏遠的向卓。向卓,昭勇大將軍,倒是與堂伯更為接近一些。況且,看這男子與這女孩兒狀甚親密,攬抱無間,既無脅迫之相,亦無為難之色。一個普通軍士,敢與公主如斯親密麼?實在是不可能……
駱蠆還在琢磨著,那邊周壅已然坦坦蕩蕩地說道︰「駱令丞,此事本不待言,但既然你發問,涉及公差,在下也只好直言相告了。不知你可記得趙盾大人在前幾日午錯時分曾托詞回家數刻鐘?當時,縣正大人便是見了在下,只是匆匆一刻。我本奉向將軍之令,前往零州辦罪隸一樁瑣事,只是,新婚燕爾,不忍與拙荊舍分成離鸞,故此違例攜帶內眷辦差……倒是讓令丞見笑了。」
聞言駱蠆思之再三,倒也無甚離奇之處,兩日之前,趙盾確實突然離開府衙,足有三刻,不知因何。今日看來,倒真是去見這位周兵曹了,他想著,也就釋然笑曰︰「原來如此,周兄倒真是情長。此等原委,不傷大雅,我等自不會多口。」
話說到此處,雙方均已釋懷,也就各自別過。
駱蠆等人似是搜尋一遍無所獲後也就將來時小船吊下船尾,自行返轉汊沽港去,而周壅和七月則又返回艙房之內。
七月剛在八仙桌邊拖了枚凳子坐定,就見周壅把房門鎖上,轉身斂容說道︰「嗯,只怕,零州,去不得了。」
「……」
「那駱蠆看去為人謹慎,他若一回汊沽港,到了府衙,定會尋趙盾核實。自然,也就曉得根本就沒有什麼周兵曹來求見縣正大人過……你的戶牌,他定一早就查詢過,只需令人去一趟黑市,也就曉得你的身份是假非真……此刻回返,天色已黑,他要等明日才能見著那趙盾;看天象風雲,他若再度趕來,卻也難以追上這艘船了。但他可使要離(注3)報信,零州的州、府、郡、縣等各等公衙自會調動人手捉拿我們兩人。」
七月好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那趙盾突然離開府衙數刻鐘的?」
周壅看了一眼七月,對于她岔開話題有些不滿,卻最終還是無奈說道︰「去買戶牌和給你換的衣衫之時,恰巧瞧見。他有外室(注4),被夫人發現,大怒,于是……」
可是,你又怎知那就是汊沽港的縣正趙盾?七月心中默默地想,卻不敢說了出來。
「明日,我們在龍甌洞池島下船,另行搭船繞道前往靈澤國吧。」周壅說道。
七月重復了一遍周壅提到的地名︰「龍甌洞池島?古里古怪的名字。」
「龍甌洞池島乃是東海島嶼,無主中立。在這里,但凡無主之土,均由各國輪流分派兵士駐守,以防游民落難,無人救助。按照時歷,今年這龍甌該是輪到雲海國監管。並非孚應國,倒是便宜行事。」周壅細細解說。
聞人七月低頭解散發髻,一邊幽幽地說道︰「阿壅,你想得真是周到,知道的事情也這樣多……只是,你,你為什麼要幫我?」
已經入夜,房內早點上燈燭。
單支的荷花白瓷燭台上點了一管很粗的紅燭,光火搖動,影斑陰駁。周壅站在門口處,因著光線不太明亮,故此臉容表情不清,昏暗掩住了他的眸色。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他半天沒有說話。
良久,男子緩緩說道︰「你,不是說,是我的主人麼?」
驀然間,七月有點心悸。
是否,不該問這個問題?
但,事已至此。
她尺半青絲披于背後,在燭光下鬒黑如漆,其光可鑒,惟笑吟吟地回答他的問話道︰「嗯,是的。」
他似輕淡從容地說道︰「要做我的主人,自然不是輕松的事情。你以後就知道了。也許,到時候,你會後悔。」
「我但做事情,從不後悔。」聞人七月一字一頓地說道。
有一刻,時間似是凝住。
忽听男子呵聲一笑,說道︰「不悔就好。」
言畢他大步走了過來,在八仙桌邊施施坐下,神情自如,面色溫文,言笑不諱,似又恢復了平常的柔和耐心模樣。
「明日開始,教你乾坤術數,八卦物易,星象陰陽。」
「那是什麼東東啊?」
「……不要說我听不懂的話。」
「……」
「……」
「阿壅,不學成不成?」
「成!馬上滾下船去。」
「阿壅,你好凶啊!」
「閉嘴!」
「……」
驀然,門口又響起「篤篤篤」的輕輕敲門聲。一時間,艙房內的兩人被瞬間消音。
夜深,如何還有訪客?
來者何人?
驟然間,周圍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子房在里面麼?」一個溫婉的女聲從外傳入。
七月看了一眼旁邊的周壅,輕聲囁嚅道︰「……子房?」
周壅微微蹙眉,旋又展顏,朗聲道︰「可是皓卿?」
七月一驚,不由自主地低低重復道︰「……皓卿?」
皓卿?那是孫祥明說過的靈澤國主相皓卿嗎?又或者是,同名同姓?但是,皓卿,是女子嗎?
「正是皓卿在外間,老友來訪,子房怎還不開門,這又豈是待客之道?」門外聲音又再笑說道。
周壅終于起身,到了門口,于這不平靜的夜晚再一次拉開了艙房的門,將外面的女子引入了房內。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聞人七月只覺得在那一瞬間,眼前豁然一亮。
她,穿著極其普通的黑色赤緣的龍緞褖(tu n)衣,素紗中單,朱紅腰帶,看去莊嚴肅穆的衣著打扮。可是,她的氣度,是那樣的優雅;她的容顏,是那樣的清麗絕俗;她的笑顏,是那樣的動人心弦。
那是一個有若明相,孫祥明一般出塵超凡的女子。
也許,她不是絕美妍麗的,那容色,明媚不若孫仁瑞,靚艷不及聞人七月。但是,一眼望去,她通身嫻雅婉淑,氣質不凡。明明也就是一身玄衣,走入來,卻覺得滿室春陽灑入各個角落,迎面只覺清爽微風撲面而來,溫暖之意即刻流遍全身。
只听她含笑說道︰「子房,許久不見了。」
這聲音清朗溫柔,听來令人如沐春風,心情都為之大好。
周壅卻是神色淡漠,只微微頷首道︰「不想,皓卿也是搭了這一乘船。只是,白日里不來,這深更半夜的倒是來了,很是不便。不若……」
那名為皓卿的女子那清澈的鳳目一掃,瞥到了周壅身後的七月,外衫半解,青絲披肩,狀若蜜蜜伉儷。她的面上泛起一陣驚詫,像她這般溫雅修為的女子,竟是也會得這般結結巴巴地說︰「子房……,真……真有……帶女孩兒……我,我還以為是訛傳流言……」
周壅頓了一頓,問道︰「訛傳?流言?誰?」
「阿壅,她是誰?」七月踏上兩步,抱住周壅的右臂,將臉頰緊緊靠在他的肩側,問道。
七月是故意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但凡遇到這樣的情形,她都是忙著撇清。
不不不,你可千萬別誤會……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語,說得是何其熟練,甚至也會傲然說,像那樣的男生,我聞人七月怎麼會看得上,……而後,再以鄙夷的口氣將緋聞男主鄙薄一番,直至,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厭了她為止。
原本,她該對這位皓卿說,這是誤會。
但是,她卻沒有。
七月這一句問話出口,她感到所倚靠著的周壅的身子立時僵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太對?這件事?
旋即,周壅那敲金戛玉般好听的聲音卻又響起,悠揚潤和地洋洋盈耳︰「這位是靈澤國的主相周麟,周相字皓卿,因素行優雅,人稱藍香卿相。月兒,皓卿是我舊友,故此……」
那卿相似是有些亂了方寸,未經大腦的話語沖口而出︰「我適才瞧見孚應朝的官員經過,其中有位武僕射,乃是駱太常的手下,曾有一面之緣。他說見了一位同寮周兵曹,正要前往零州,若我在船上有些個吩咐,盡可同你說。他們似是查問過船主,知道這艙房內入住周壅與聞人七月一對夫婦……我見這名字,是……是與你同名,一時好奇,便就過來一探究竟……哪里知道,真是你,真是子房你。可是,你卻又是何時成婚的?我竟是一點不知?你……你,你又怎會成了孚應的司隸兵曹?這,這,這如何使得?」
周壅皺了皺眉,說道︰「嗯,皓卿,你所問的這些事,都是我的私事,你我雖是舊識,但,未免管得太寬了點。」
他此言一出,那卿相渾身抖了一抖,只是,奇怪的是,這話猶如速效藥一般,她竟是漸漸地,恢復了正常。
未幾,這身著墨色深衣的端莊女子,又似光風霽月一般地氣度閑適起來,落落鎮定地說道︰「子房,真是抱歉,這好幾年不曾得見,我也激動了起來,實在失態。這位,想必是你的妻室,七月女君(注5)了吧?」
聞人七月抬起頭,看周壅。
他神色不變,沒有一絲打算否認的意思,坦蕩悠悠地說︰「月兒,是我在孚應新娶的妻房,我們正打算回一趟靈澤。至于那司隸兵曹,只是不得已之故。皓卿,夜已深,明日又有明日事,你也該早些休息了。」
這拒客的意思已然十分明顯了。
周麟,卿相,笑了笑,說道︰「是我唐突了,欺著子房斷斷休休(注6)的好性子,連更曉夜地來叨擾,攪了你們憩眠,……是該告辭了。」
言畢,她又略略躬身,似是作禮施節一般,旋又若飛鳥聯翩般地躚躚而退,且帶上了房門。
七月見卿相出去,亟亟而上,將門扇心板閂上,回轉身,即見周壅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時有些惱羞成怒,只把臉飛紅了假作硬氣說道︰「看什麼看?快些交代,她是誰?」
周壅聞言,好氣又好笑,說道︰「嗯,她是誰?不是告訴你了,她是靈澤主相,皓卿麼?姓周名麟,字皓卿,人稱藍香卿相,以薰衣草比擬她優雅月兌俗。是我舊識,怎麼,不夠詳細?」
七月哼聲說道︰「誰問這個了?我問的是,她跟阿壅是什麼關系?」
周壅淡淡然地回答道︰「關系?舊友罷了。」
「……哼,不像,不像,不像也!啊,我說呢,偷偷把我的戶牌做成靈澤國的戶籍,原來是這樣!還讓我去靈澤國做官兒,原來是為了自己可以去會老相好。還說沒姑娘喜歡你呢,呃,好像也沒說錯哪。嗯,她是主相,這麼說,她也是麒麟。唉,阿壅……你跟她,怕是有點難吧?」七月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到了後來,微帶嘲意地笑說道,「相愛而不能相守?所以,阿壅對她那樣冷淡?人跟麒麟,好像是很……很奇怪誒。」
「人跟麒麟,怎麼奇怪了?」
周壅重復了一遍七月的話,反問道。說著,他往床邊走了幾步,只深深地看著七月,半點兒不挪開眼神。
那一瞬間,七月覺得有一種恐灼慢慢地流遍四肢。
他,周壅的容顏,是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種端正。眉清目秀,鼻挺唇薄,但,可以是轉頭即忘。不過,眼前的男人,還是阿壅嗎?他的雙目的瞳孔間,似乎射出精光,隱露殺氣。
這身穿青白裋褐的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慢慢地俯低了身子,鼻尖似乎要觸到她的,一雙眸子,片刻不離地凝視著七月的瞳仁中心,他又重復了一遍問話︰「嗯,人跟麒麟,怎麼奇怪了?」
七月想了半天,最後結結巴巴地說︰「……阿壅……阿壅,我……」
話沒說完,她撲通一聲仰面倒在了床上。
嗯,只是,手酸了。
本不該如此,好歹,她也是練過的會家子。可是,驀然間感覺到巨大的壓力,來自眼前的男子。所以,腕部在不知不覺間就軟掉了,一個沒支住,就令她失去了平衡和支點。
周壅伸出左手,緩緩地輕放在七月的右頰一側,右手則挑起一絡秀發,他的眉頭稍稍蹙起,楮仁中又現出那種莫名其妙的神色,不可臆測。
七月咬咬牙,說道︰「……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嗯,嗯,你喜歡卿相,那也是挺好的。人跟麒麟,也沒什麼問題。最多,最多,柏拉圖嘛……不過,听說,那個……那個,也是可以的。呃,反正,你喜歡就好了,管別人干什麼?問誰,誰都會說一大堆話,但是說到底,人家還只有一句,你自己想怎麼樣?所以,所以……所以……」
猝然間,輕輕的嗤笑聲從周壅的喉間逸出,只听他說︰「說得不錯。」
他展顏舒眉間,氣氛驟地松月兌,七月的心也輕松起來,忍不住就問道︰「那,明日,還需要去龍甌洞池島嗎?看著樣子,只要跟住卿相,想必孚應的人也不敢怎麼樣吧?」
周壅沉吟了一陣,搖頭說道︰「不行,必須在龍甌下船。」
「有卿相在都不行嗎?」
「不行。」
「為什麼?」
「……」
「阿壅,我才是主人對不對?為什麼,我都得听你的?」
「……」
注1︰太尉︰三公之一,武官名,掌全事。在素界,此職位多懸空,或由龍主親掌。
注2︰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實為副相。兼統領御史、刺史以及監察百官。
注3︰要離︰又名慶忌,報信沼澤之精,人形,十幾公分高,黃衣黃帽,乘黃色小車,日馳千里。
注4︰外室︰未經媒妁之言而與男子同居的女子,也可指,男子私下偷娶的姬妾。
注5︰女君︰類似于姑娘,公子之類的名詞,一般用于已婚女子。
注6︰斷斷休休︰專誠樂善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