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勝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戰爭,得勝的必要非必須條件有五個。
知道可以打,還是沒得打,會分析形勢的用兵者,可以勝利。明知敵眾我寡,為了什麼所謂的名節高風,不顧百姓生死的,包括他自個兒的活路的,那種將領,真沒什麼值得推崇的……當阿壅鄙夷地這樣說的時候,七月的腦袋里很不厚道地想起死守襄陽的郭黃二人。
知道這戰爭,在兵力盛強的情況下怎麼打,在兵力少弱的情況下又怎麼打,這樣的用兵者可以勝利。兵力強盛的狀態下,也不是必勝;兵力薄弱的狀態下,也不是必敗;若能權衡敵我情勢,懂得根據兵力多寡而恰當配備使用,在力量的臨界點做一個抉擇,然後考慮如何調度獲得勝利。
領兵者和底下的將領官兵,所有士兵,完全同心同德,上下一致的,可以勝利。戰爭勝利的必須亦必要的條件,首先是補給,在補給無法操控的情況下,那麼就是戰斗中的戰斗力運用掌握了,而戰斗力的掌控就是領兵者的命令執行、傳達、反饋了,但這些,若不能將士一心,又如何做得到呢?
所帶的軍隊,好整以暇,狀態良好地面對倉皇失措,狀態失常的敵軍,可以勝利。即謂之以有備之師而對疏懈之敵的勝。這一點,則要充分利用情報系統了,知己知彼,而後還要想法子以非常手段操弄敵我雙方軍隊的狀態,便能獲得勝利。
領兵在外地將軍有能力,君主就不作擅自干涉,可以勝利。
眼下的情形,能不能打都得打,所以第一條件自動忽視。但是預先必須做好部署。
雙方兵力相當,故此第二條件的考慮亦是減少。雖然廣仁國的士兵定然強悍于靈澤國的將士,但是至少在數量上是基本一致的。
敵我雙方的狀態操控,反正廣仁國的軍隊,七月自問沒這個本事。別說知己知彼了,她現在連靈澤國的情況都不自知呢!
最後一條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靈澤國沒君主,卿相又不是那種彪悍的潑婦,也不是會做出用十二道金牌召將帥回京的瘋子兼傻子,故此這一條也無需多慮。
剩下的只有上下同欲和使之不虞。
七月笑著,一下一下地絞著頭發。
剪子極好,決不遜色于杭州張小泉的泉記剪刀。但耐不住頭發厚重,總不能一刀斷發如此利落。不過她很有耐心,今天的事情定要做得完美,不能出了岔子。
養了多年的長發突然斷成披肩,有點不太適應。
捧在手里的一束頭發因為垂鬟在底部,故此有瑩白絲帶結發而不曾散亂。七月小心地將絞落的頭發塞入周壅的裋褐襟內。
此處風景甚好,正是芙蓉郡所背靠的陽紆山腳下,林木茂盛。這陽紆山山勢極高,終年雲霧繚繞,惟近山下則有飛瀑激流,林海松濤,精致之佳,實為靈澤國一絕。
顏朗定是實在做了一些事情,不用說墓穴、祭壇等了,連同埋葬殉葬者和牲畜的腰坑,還有埋葬車馬的附葬坑︰車馬坑,都整整齊齊地做好了。甚至,連看守墳墓的守塋戶共計六戶人家,都全部著令安排妥當了,此刻亦是候在一旁。
在人間道的時候,七月就很喜歡,教科書、雜書、閑書乃至,她都看。古人說過,書到用時方恨少。這話真是太有道理了。話說,這個古人所說的話,總是帶點冷幽默和哲理性。
在素輪道,周壅給的書更是種類繁多,雜七雜八,不勝枚舉。
但是,到了緊急關頭,腦袋里一片空白,千江淘盡後,濾剩下的,竟然還是故鄉的文字紙張……
實在是,也沒有想到,語文書上的《十里長街送總理》能讓她給COSPLAY出來!記得那文的開篇就是︰天灰蒙蒙的,又陰又冷。長安街兩旁的人行道上擠滿了男女老少。……
阿壅是靈澤國的二殿下。
好歹能夠上周總理的等級吧?雖然他回到蕤賓皇宮不過幾日,但是,在這個有日行千里的慶忌、要離等來傳送資訊的奇獸存在的世界,相信也能堪比人間道的信息社會了吧?更何況,還有鶚這種即時通訊動物!!!她確定,靈澤國全國各地都收到本朝多了一位二殿下的這樣一條新聞。
級別夠了。
死得也很是光榮,屬于為國捐軀。更帶浪漫色彩,為救妻子而引頸待戳,這如何不讓那些待字閨中的牖幃女子,心生仰慕呢?偏偏他還死了,還是剛剛就死了,一種擦肩而過的懊悔心痛,必會油然而生。
至于這會兒她大膽地絞下頭發,更令周圍圍觀人群發出驚嘆聲。
同中國古代一般樣,靈澤國信奉一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話,這隨意剪割頭發,自損肢體的事情,那是斷斷不可輕易做的。
靈澤國習俗,丈夫死去,妻子絞發,意思也大抵就是確定要殉葬了,只是尚有未完心願,只待一完成,便隨了灰殞(注1)的丈夫同去。自然,若做了如此的決定,就取消奠儀,而采用喪祭(注2)。
七月放罷頭發,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抬目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眾。這一眼,很是悲哽,猶欲言又止,痛難自抑。
原本如水波般泛漾開來的竊竊私語逐漸地消失了,雖不能做到針尖落地可得聞,卻也已經寂寥無聲了。
眾人,靜待這位白衣新寡的女子開口說話。
七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夫死,本該隨去,但,仇未報,不敢輕言一個殉字。我,聞人七月,愧為靈澤太尉,德能不備,只求,能替一人數人百人去地獄道,這世上,少一個像我這般悲痛的女子。明日之戰,拜托各位了。」
言畢,她微微屈膝,令髕骨向地面徐徐地貼落去。
未等她跪到地上,一旁閃上一個人影,扶住了她,阻她當真跪實在這大車上,雖不是地面,可終究是實打實地下跪。
彥,靈澤之武略將軍,他上前拉住了七月的左臂,力道撐住,令她無法再跪倒。
他的聲音穩穩地響起,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各位,七月夫人,勇而不屈,道以下人,以貴禮賤,且敢作敢為。我等豈可受她一跪?明日與廣仁國之役,靈澤國譽,盡系于此,只求全郡全軍,上下同心,共對強敵。」
彥的話語抑揚頓挫,入耳震神,一時間在場所有人等均都激昂起來︰
「不錯!這位七月夫人說得極是!怕有何用?!不如全力一戰!」
「就是!怕也得打,不怕也得打,于己于人,都有好處!」
「畏畏縮縮的,毫無益處!反受其害!」
「彥將軍說得也對,拼盡全力,但求無愧于心,不枉為國一場盡忠!」
……
葬儀結束後,七月不曾回館舍住處,而是隨著彥到了軍營。
一見到顏朗,她只開口問道︰「驃騎大將軍,不知小女子要求的,可否能辦到?又可曾辦妥?」
顏朗一怔。
……
昨日。
這位小女娃兒一抵達芙蓉郡,便問他︰「大將軍,我要英招。」
顏朗不明所以,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跟前的女子,以常理論,本該痛哭流涕,躲在臥室不言不語,不食不寢以表心中哀傷欲絕,如何她這樣古怪,竟然也不去關注二殿下的尸身、後事等,卻跑來尋他要翼獸英招。
聞人七月說道︰「我要五千英招,以作後備。」
顏朗唬了一跳,整個軍中,兩萬翼獸軍,英招也不過五千之數,若然給了這位夫人,那麼意味著空行軍隊,生生少了四分之一。這,這他,哪里敢一口應下。
顏朗心道,你這太尉,也不過是卿相瞧在殿下的份上,才給你的一個虛餃。看著御史丞大人的心思,只怕意有所指,實在是看重殿下,又不是為了你一個小小女娃兒!難不成你還有什麼能耐不成?雖然你剛才敢跟青龍主對陣,可也實在無謀得很,簡直是送死了!像你這樣的黃口小兒,隨便跟我提個要求,別的倒還罷了,涉及軍國大事,老夫豈能隨便允你,屆時出了事情,誰來擔此重責?!
七月似是看出顏朗的心思,作了一禮,復又輕輕一笑,說道︰「顏將軍過慮了,我要英招只是後備而已。其實您也知道,英招飛行速度雖快,可個性溫馴,不若虎鷹、鼠勺犬、獸其他三大翼獸凶猛,戰斗力極強。實實在在地說,英招只怕只能作為傳令先鋒而參戰……我看青龍國的軍隊,全部都是獸,連一頭英招都沒有,可見……顏將軍只需將騎乘英招的翼獸軍排在靠芙蓉郡最近的地方,以作後備,即可。不到萬不得已,小女也不會用。」
顏朗呆了一呆,不由得回應說道︰「四大翼獸,確實,以獸最為勇猛,可以獨對猛禽凶獸,稍弱一些的將士,遇見獸虎鷹之屬,也要受傷折損。但話雖如此,我國目前派到芙蓉郡的兩萬翼獸軍,不能突減數目。英招弱,只需選派強些的騎乘者互補,也就可以……」
七月打斷了顏朗,說︰「不。不能分弱了力量。最強的士兵,就騎獸,次之則虎鷹,而後鼠勺犬,最弱的,就坐英招。此外,還請顏將軍替我張貼一個告示,給全軍將士與全郡百姓,就說,請大伙兒放心,拼全力安心一戰,所有將士的家屬,都是安全的。城破之前,先送城中百姓離開芙蓉郡。」
營中-共計十萬士兵。且有兩萬翼獸軍。
這十萬大軍當中,五萬來自彥的兵力,五萬來自顏朗的兵力。彥鎮守邊疆諸州,自然,這五萬人中,相較其他邊境各州,少陽州的本土人士最多,原就在芙蓉郡長大的士兵接近萬數。
顏朗听七月這樣說法,一時不好駁斥,但是總是對她懷了不屑不喜之感,總要想些反對的意見來說說,故此,他還是說道︰「夫人此計固然好,只怕,只怕……一個,運送不及;第二個,總有人會考慮到先後公平問題;再者,還未開戰,就想著城破兵敗之事,恐怕……恐怕不吉。」
七月不理,管自說下去︰「此外,我要阿壅,立刻下葬,明日晨時必須下葬。請顏將軍幫忙準備一應喪儀所需。」
這會子,顏朗更加直接地反對了︰「以殿下的身份,殯尸的時間當有三年!並且,當葬青州帝王園陵園寢之處,怎能草草葬在芙蓉郡?!夫人實在擅自妄為,令皇室蒙羞。然則看在卿相的份上,末將也就緘言了。但是,此事決不能為,請夫人三思。」
「阿壅他,不想做皇帝,也不想封王封侯,所以帝園陵寢,我相信他不會願意去的。芙蓉郡很好,他既死在這里,那便葬在這里。」
七月堅持。
必須這麼做,唯有這樣做,她才敢有幾分把握令民心、軍心稍稍向著她,听令于她。
趙湨的突然出現,青龍國的遽然發出的戰書,都令她心神不寧。
知己知彼?
如何知己?如何知彼?
她覺得,顏朗、彥、鐘離行簡、紀侂冑、邊自明、印去非里,定有細作,否則,怎會他國經過,竟不得報?而最為令她懷疑的,則是顏朗和彥兩人。鐘離行簡、紀侂冑、邊自明、印去非這四位校尉,所帶的盡是帝都青州的東南西北四軍,且之前根本不曾前往邊境,是這一次才各自帶了五千空行軍,與她們一同前來少陽州。
唯有顏朗和彥,早有各自五萬軍隊駐扎于汩羅府。
按說,他們該有此處周邊的軍情。早該來報,緣何被阻?
奈何這些將士均為兩將統領,七月根本不知詳細情況,只能先做懷疑,別無他方。
最後,聞人七月沉下了臉,看住顏朗,說道︰「顏將軍,本尉適才所說的話,不是求你,是命令。魚符雖給了你,可是大家都知道,那是靈澤朝太尉的軍令魚符,你拿著,不覺汗顏麼?」
顏朗被震住了。
眼前的小女孩兒,雖容顏嬌女敕,眉目秀美,一身水色團鳳隱紋暗花紵絲紗羅中單,外罩淡牙色的鸞鳳雲紋廣袖短曲裾,腰束玉革帶,外纏青色細綾,很是一副宮廷皇族的不知人事的稚女敕樣子。可,她畢竟真是卿相所點的太尉,彥、鐘離等人可是全都知道的。
而且,她也確實敢沖上去同青龍主死斗。換了其他一個,誰敢?最可怕的是,她竟然還沖入了對方的陣營,近到了趙帝的身邊。任他其余人說是趙帝看上了這位嬌滴滴的小美人,但顏朗就在一旁親眼所見,趙帝如何不知,但那青龍御軍一個一個上前欲待阻攔她,可全部被無形的氣勁彈開了!
她,絕非凡品。
尤其此刻,這聞人七月的雙眸射出強橫之光,隱含殺氣,咄咄逼人,威勢懾神……竟然讓他這個老將,有些膽寒起來。
最後,自己竟然非常丟臉地妥協了。
他女乃女乃的!顏朗想著昨日發生的事情,心里暗暗地罵了一句,口上則略帶了些恭敬地回答道︰「夫人,俱都辦妥了。」
他至今,還是不認我是靈澤太尉。
聞人七月冷冷地橫了眼前這五十幾歲的老頭兒一眼,卻又想到,也沒法子,他的歲數比我大一倍還要多,突然像我這樣的小丫頭,平白做了他的上司,也難怪他心有不甘。
「那就好,多謝大將軍了。我希望,這第三樁事,也是極重要的。」
「夫人,末將倒是無妨,只是這事辦起來,你不怕麼?……實在是極為疲累傷身……」
「多謝顏將軍關心,小女子心中自有分數。」
「唉……」
另一邊。
廣仁營內。
主帥大帳中有幾人正在商討明日的戰事。
李劭,字仲遠,廣仁國太尉。
皇甫玄,字康成,廣仁國驃騎大將軍。
鄭泰,字林宗,廣仁國武略將軍。
(作者︰趙湨,你狠無聊……)
(趙湨︰……)
(聞人七月︰……他是變態!)
李劭大笑道︰「果然,靈澤真是無人了!也難怪主上起了吞並黑龍國的心思!你們瞧瞧前方傳來的消息。靈澤新任太尉竟是個二十歲的小女娃兒!兩軍尚未交鋒,她已然準備了五千英招,以作為一旦戰敗,便運送芙蓉郡的百姓逃離的騎乘!」
皇甫玄嗤聲嘲笑︰「終究,還是個女人啊!膽子實在是小了一些,尚不曾開戰,心中早生敗念。以末將來看,此戰太尉必勝!唉,皇上也是的,怎會派出太尉來呢!這樣的戰役,何必如此鄭重,便是派出我這個驃騎大將軍,都嫌高看了那靈澤了!哼,我听說,連日月國都對靈澤虎視眈眈,想要取而代之呢!武帝定是非常想要將日月國升至五大帝國之一的位列吧!」
鄭泰想了一陣,皺眉說道︰「這還不止,听聞她竟然在眾百姓士兵面前下跪,求他們為她夫君報仇雪恨。一個堂堂一品太尉,如此示弱,又怎能服眾?此戰無憂矣,恭喜太尉,定然捷報傳回帝都,令皇上龍顏大悅。」
李劭笑而頷首道︰「若然真的得勝回朝,皇上欣喜,那麼本尉也可稍稍安心……畢竟,當年,唉,充華娘娘的事情……唉。」
「太尉不必擔憂,此戰必勝。末將可以擔保。」
「勝就好,勝就好!」
「我听說主上對那靈澤國的太尉頗有興趣,太尉只需破了芙蓉郡的城池,將那女子拿了下來,獻給主上,主上開懷,當年的錯事自然也就一筆帶過了,無需再擔憂了。」
「好!」
注1︰灰殞︰指的是死亡。
注2︰喪祭︰葬前之祭叫奠,葬後叫喪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