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听了外頭的報聲,又再看看寇綱那副懣懣的神氣,權衡利益,盤桓再三,終于自覺十分忍讓地說道︰「讓他們進來幾個,將原故都說了明白。」
寇綱听了,面色稍霽,起身回轉向後側的風簾走了幾步,頓住等待那幾個醫士入內。
魚貫而入來的三名醫士,頭一名是負責幾位軍候秩(注1)、司馬(注2)和督尉(注3)等的老軍醫段穎,官至太醫校尉,此次正是跟隨了李劭同來的。只見他滿頭汗水,臉色煞白,唇顫身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第二個卻是個極為清秀的年輕醫士,那臉粘滿了污泥,且又同那段穎一般的慘白憔悴,顯見也是受了驚嚇的了。只是,看他的冠服衫褲就知不可能有太醫司馬等官祿有封,至多不過是個金創醫或折傷醫的醫士,不知為何卻也跟了進來;最後一個年紀倒也頗大,他倒是十分意外的精神極好,雖然兩頰有些髒,仍是掩不住的神采奕奕,令人生疑,看身上服飾像是太醫軍候秩的官餃,氣勢奪人,倒不像尋常醫士文弱,頗稱這武職(注4)。
寇綱看到段穎,正要說話,驚見這平日里甚為相熟的老軍醫,顫抖著連連擺手,似意有所指,頓覺不妙,可還未待他轉頭示警,一柄明晃晃的小劍已經對準了他的喉嚨,持劍的人,正是最後一個年紀很大的太醫軍候秩。
變生肘腋之間。
最年輕的那位,始終沒精打采的醫士躍了起來,在一瞬間,一種令在場所有人窒息的緊張蔓延了整個營帳。李劭,皇甫玄,鄭泰,隨侍的僕從和戍衛;連同段穎、寇綱還有壓制了寇綱的顏朗——他假扮了太醫軍候秩;所有的人都被震懾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分一毫。
靈澤國驃騎大將軍,顏朗在多年以後回憶之時,說︰「那一刻,老夫才對這死丫頭真的服氣。這份強霸的五行之氣,這份當機立斷的決絕,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怯意,換了老夫當時坐在那李劭的位子,一樣要束手就擒。」
當時,李劭動彈不得,後背汗如雨下,濕透重衫。
敵人遽然便到了眼前,偏他動也動不得一分半毫,只能肉在俎上,任人宰割。他死死瞪住眼前來人,這個看似憔悴的年青醫士,伸出了右手,掐在脖子側後的大動脈上,一股強力壓在了上頭,悶堵感涌上心頭,難耐已極。
只是,非常奇異詭譎的是,那醫士的皓腕素手,怎地如女子般的瑩白晶潔,手如柔荑指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但,為何這樣美麗的事物卻讓人無可承容忍受呢?簡直,有那麼幾分主上親臨的味道!
七月開心地笑了起來︰「是,是仲遠大人吧?听說,你姓李……我家的驃騎大將軍,阿蘇爺爺告訴我的哦。嗯,你,現在是我的戰俘了。」
李劭很想說︰你痴想頑話,一派瘋言瘋語,真是放屁!放屁!可惜的是,他根本被壓得說不出一個字來,惟有怒目而視。
「你想說,我亂來,提前打過來,很不對勁,是麼?樊相確實說,二月初一戰;可是我不想啊,我不想二月初一再戰。你們廣仁國說打就打了,說日子定在二月初一就二月初一,樣樣兒都由你們說了算,那我們靈澤國多沒面子啊!所以我就提前啦……」七月悠悠然地向李劭解釋著,「不過,也快要到子時了嘛,也就是二月初一啦,今兒個也都是正月三十了呢。樊相也沒說二月初一什麼時辰開戰呢!怪只怪你自己沒想到啊!」
說完,七月轉頭向顏朗︰「大將軍,這人,就歸我了。剩下的,你不是說要指揮戰役麼?我讓鐘離校尉他們帶兵過來了,你瞧,還要不要再打了?呃,那個,這兩位皇甫將軍和鄭將軍,應不應該殺掉呢?砍了腦袋懸于靈澤大軍陣前,是不是比較有氣勢?」
她穿著一身樸素的醫士青衫禪衣,下著青褲,臉上十分燦爛地笑著,雖泥污滿面,看去該當污穢不堪,令人生厭,卻不知為何,在座的全部人卻盡都駭竦不動,懼畏有加。
忽而,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似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離譜話一樣,「哎呀,我是說笑的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哪里能隨隨便便殺人呢!請兩位將軍帶封信回去給樊相,這仗麼,就不必再打啦!你們的士兵急需醫士看病,藥物療毒,嗯,我們來做個交易好啦,三千石的糧食換一個醫士,如何?!青龍主天下聞名,定然愛護子民。拿三千石糧食,救回一個被敵國捕獲的醫士,很劃算了!這生意做得,絕對做得!當然了,為表我國誠意,段老校尉麼,我們可是提前就送回來了。但是,這生意要是不成,那麼,段老校尉,可就要血濺主帥營了!自然,兩位將軍,只怕也要留點什麼東西下來,才能順利離開龍堤關了……」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其他人又哪里會反對呢?況且,在這李劭太尉的主帥營帳里,七月五氣鉗迫之下,又有誰能開得了口說話呢?
最後,皇甫玄、鄭泰、寇綱和段穎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聞人七月帶走了李劭,還厚顏無恥地要了數頭獸,約定了天明之後便來運糧,也諾言定會同時放回廣仁國的醫士,這才飛空離了營地。
聞人七月、李劭、顏朗和彥一行人越過龍堤關,便瞧見鐘離行簡、紀侂冑兩位校尉所帶領的靈澤大軍已壓近廣仁國境。
李劭吃了一驚,面色更加難看。心想廣仁這戰看來,真是敗得完完整整,徹徹底底了。最令他難以安懷的是,不知這位新喪夫君的靈澤太尉,到底擒了他要做何用……
莫不是同主上交易?
只是他在主上的心中,只怕,只怕算不得什麼。可若然交易不成,那麼,那麼悲慘結局也真是料想能知了。
最最糟糕的是,眼前男扮女裝的死蹄子小寡婦,看那髒兮兮的樣子多半也是長得十分的對不住大家伙兒,不曉得是怎樣蠱惑了主上……無奈這小女子倒是極有能耐,竟能看穿他所擅的七政五星,也不知使了何等術法,將原先與他立了血誓契約(注6)的自然精氣,統統遏制,更有大部分,盡皆強搶了過去!
對于李劭的想法,七月肚中十分好笑。
嗯,她確實,全部搶走了!
在素界,普通人是沒有能力的,不可能像龍主和麒麟相一般,能夠自由操控自然界的陰陽五氣。但是,阿壅說過,素界,一樣可以和人界一樣,進行修行。而且,比人界方便的是,更加簡單和形象、易于理解。
在素界,只需有名師指點,人,可以輕易地感受到自然的陰陽五氣,而後,由于人與自然,能夠聲氣相通,故此,可以締結契約。
金︰剛強之人,不通其他四氣,可同金氣相結,得金之氣。修到高層,若武術、體術、刀劍之術,可達上層。見人間界傳說之武功、氣功、內家功夫等。
木︰生氣旺盛,與自然植物心靈相通之人,可同木氣相結,得木之氣。修到高層,若木蔭、若慈悲,得雷電之道,可達上層。見人間界的仁愛慈祥,以柔克剛的冥冥之道。素界的麒麟相均擅控木之氣。
水︰柔順變通,聰慧睿智之人,可同水氣相結,得水之氣。修到高層,可得水之氣、風之氣、霧之氣。見人間界的飛行、浮空與電波等科學玄妙等現象。素界的龍主均擅控水之氣。
火︰熱情強大,激情四射的行動派,可同火氣相結,得火之氣。修到高層,可得火之氣。見人間界之人火、地火和天火。素界的麒麟相在暴怒之際可控火之氣。
土︰溫厚敦實,自信堅定的實踐派,可同地氣相結,得土之氣。修到高層,可得土之氣。以束縛包容為主。土控之術為大部分人修行的基本點。
只需與五行之氣以鮮血締結契約,便可隨著修行使用越來越多的陰陽精氣。
——「但是,七月,你要記住,不是定了契約,就高枕無憂了。」
記得阿壅,他十分鄭重地叮囑過她。對方若是本領高于你,這就很是危險了。人隨眾流,氣亦是如此。自然精氣很願意跟隨更加厲害的主人。
——「啊,這麼說,跟吸星一樣,我可以搶別人的內功來用了!」當時七月拍著手笑道。
——「……」周壅無語,半晌後說,「又說些听不懂的話。」
——「你想知道?阿壅,我可以說給你听的啦,這是一個叫做《天龍八部》的故事,老長老長的……給我去買五味炙和三脆羹好不好?前兩日我瞧見眅姐姐在吃,很香甜的樣子哦!」
——「……」
聞人七月選擇的是水氣之風。
風,一點都不好。可說是衍生之術數,非本源五氣。須得先以水化風,故此弱于水。可阿壅給她選的,總有他的道理。
極為罕見的是,李劭,竟也是控風之術。
七月,也是第一次搶奪他人的五氣,所以真的只是試一試。不成想,它們,願意倒戈跟她!!真可以?!真的可以?!既然如此……那麼……自然,你情我願的這種事,還能不見獵心喜麼,某人極不客氣地笑納了。當然,她可以猜想得到,李劭的腦袋里,定然是恨極氣急痛不能胖揍她一頓。
不過,目前來說,他,想都不要想在她這里討了好去!不光是目前,應該是很長一段的時間里,都是這樣!
與廣仁國做完以糧易醫士的交換後,七月給樊相寫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樊桐主相大人,你好!
很冒昧地給您去信,不知會不會讓您著惱,只是此事情非得已,所以雖然小女才疏學淺,文辭粗鄙,也只得斗膽撰筆,博君一笑。
我家的藍香卿相說,以廣仁的天機樊相的睿智,哪里會隨隨便便就打靈澤國呢!坐因此由故,小女以為,定有小人攛掇,而樊相為著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也就順水推舟,遂了此戰。
但是,小女將廣仁的太尉,李劭,李仲遠大人帶走了。廣仁國沒有了太尉,總不好再跟我國打仗了吧?听說,李仲遠大人乃是義濟國的宗親……這真是極有趣的機緣呢!礙著這層關系,樊相大人不會再同靈澤開戰了吧?否則,只怕就算貴朝為天下第一帝國,卻也失了人心,引起公憤哪!盤算許久,總覺咱們兩國定是有些誤會,這誤會消了嘛也就算了,何必讓有心人笑落下巴,無意者卻為之所苦呢?!
哦,對了,其實,祭太陽也未必定要打仗的,小女會做太陽糕,樊相若是喜歡,屆時可以和春盤、面角、面條一並奉上,供于太廟祭祀太陽,豈不更好?春盤一般是指薄餅、鹵菜、炒菜、羊角蔥和甜面醬。鹵菜呢,有清醬肉、燻肚花、醬肘子、香腸、燻雞、烤鴨、燻肚片、小肚等等,皆切成細絲、裝在大瓷盒內,當中有南味雜拌兒,是用燻雞絲,小肚絲、火腿絲、香腸絲,外加葡萄干,以香糟、料酒、白糖、醬油攙雜而成。除以上這些外,還有部分鹵菜如素烹掐菜、肉絲炒韭黃、肉絲炒菠菜粉絲、攤黃菜等,都是卷在薄餅內,做成非常好吃的「囗鱗餅」。酒菜還有兩冷涼熱,冷菜是筩子雞拌黃瓜絲,熗青蛤等,熱的多為清炒蝦仁、炸面魚澆汁。最後,喝香稻米粥,吃春菜絲。這春菜絲呢,即用鮮芥菜絲,加香油、糖、醋拌和而成的,也叫吃囗須。
——靈澤太尉聞人七月上,另祝心怡。
這個囗字,實在是龍字這一點,實乃心照不宣也!麒麟和龍都能去人間道,那麼中國人的這個二月初二龍抬頭的節日里,食龍耳,食龍餅,食龍須,……他們兩個,應該是曉得的吧?!
據聞,樊相收到這封信後,當場就把茶給噴了。
又據聞,青龍主趙湨亦在一旁,一向只淡淡微笑的皇帝,竟然放聲大笑起來。听宮中那日當值的司賓(注7)說,皇帝說︰「好,好!那便讓她都做了送來給朕瞧瞧。如果她當真做得出來,那麼,靈澤,不打,也可!」
當時,在璧雍殿次間的書齋頌妙軒內,坐在書案桌前,七月想了想,將落款又改成了︰靈澤陰華月尉。
寫完給樊相的信,七月也沒洗筆,直接將那只木柄錯銀絲嵌象牙毛筆丟入書案上的斑竹相思木筆筒內,呆呆地看著筆尖上的墨水慢慢地順著筆桿流下來,一直流淌到筆筒的直口壁上。
這只筆筒和七月在狄泉縣曾有過的那只,一樣是老榆木的材質,這老榆木,俗稱相思木,也喚作豆崖木。
相思木雖漂亮,紋理交錯清晰,顏色突兀,還帶有淡微的香氣。但在皇宮內,終究因不是特別貴重珍稀的木料,總顯得有些不上台面。不知為何,這只筆筒一開始便就在這璧雍殿內。
也許,這本是阿壅小時候用過的吧?
想到周壅,七月皺了皺眉頭,猛地站起來喚人︰「周司則!申掌嚴!去把廣仁國的李劭太尉請來!」
頌妙軒內,靠近扇門口立著的兩名女子中的一個低頭應了一聲,便跨出門檻吩咐外頭候著的人去了。
不一刻,李劭便被帶來了。
七月側頭斜目睨向正從門口進來的男子。
李劭,字仲遠,年二十有八,官拜廣仁國太尉。
真是青年才俊!
這個世界,似乎年輕人出仕任官加祿進爵的機會有很多。
李劭李太尉,這位廣仁國的三公之太尉,樣子倒是不差,國字臉,眉寬額廣,鼻挺唇秀,面紅齒白,當算五官端正,長得很是相貌堂堂。說起來,比阿壅的容顏,可是有氣魄多了。阿壅,也就一個周正秀氣。
李劭做了俘虜,身上的甲冑自然是被扒下來了。靈澤國的公服,他也是不能穿的。因著七月的吩咐,倒也沒給他只留一身中衣,好似犯人一般。申掌嚴大約是給他找了件飴色的卷草暗紋緞深衣穿上,一眼看去倒好像是個靈澤國的書生文士一般。
此刻,李劭面色很是難看,他忽而從萬人之上變作「階下囚」,心情之跌宕起伏一猜便知。雖然沒有給他上腳鐐手銬之類的禁錮,可七月將他全部精氣盡數趕走又太半佔為己有,這更是奇恥大辱。
他現在,根本走不月兌了。
沒有了風之氣保護的他,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也沒什麼兩樣了。原本,他就不是精于體術格斗的將士,和皇甫玄、鄭泰他們,是不一樣的。想必,他們也因此在心底暗暗地鄙夷他這個太尉吧!
考慮皇甫玄和鄭泰他們做什麼呢?還不知自己能否活過今日呢!那小寡婦要見自己,天知道是福是禍,是凶還是吉!
李劭正想著,剛一腳踏入璧雍殿,就听得前方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仲遠大人,趙湨,是怎麼樣的人?」
注1︰軍候秩為軍隊曲之長官。
注2︰司馬為軍隊部營之長官。
注3︰督尉只在邊郡設置,略低于校尉。
注4︰軍醫的官餃均為武職,同宮廷和朝廷內的太醫不同編制。
注5︰一百二十市斤為一石,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注6︰血誓契約,以鮮血換得陰陽五氣、星佔等術宿的契約,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幫助契約對象。
注7︰司賓︰宮中女官名,女官尚儀的屬官,掌賓客。在皇帝接見朝臣之時隨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