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應四年一月九日,新選組和其它一些幕府軍的殘兵一起,坐船離開了大阪,前往江戶。
對于近藤勇和土方歲三、沖田總司這些試衛館出身的人來說,可以算是回家了。
但大家的心情卻都十分沉重。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吃了敗仗,而且在前往江戶的途中,還有重傷的同僚死在船上。另一方面來說,則是對于末來的不確定。
近藤勇雖然打算到江戶之後,再招募隊士,重新開始。但是……將軍大人從戰場上逃了回來,這次的態度又會怎麼樣呢?如果他再一次面對薩長臨陣月兌逃,新選組的努力,又有什麼意義?
到了江戶之後,新選組將屯所設在鍛冶橋門內,開始整頓。
小櫻也跟著住在屯所里。
新選組經過鳥羽伏見之戰,跟著近藤勇來到江戶的不過幾十人,新人還沒有招進來,屯所反而有些空曠,小櫻留在那里也沒什麼不方便。何況,眼下江戶雖然說還算是將軍的地盤,但薩長打著「官軍」的旗號,勢力越來越大,如果讓小櫻住在外面,齋藤並不放心,近藤也十分理解這一點,索性就開口讓小櫻留下來,土方也沒反對,其它幾個本來就跟小櫻熟悉的干部自然也都巴不得這樣安排。
小櫻自己當然沒什麼不樂意,甚至也主動承擔了照顧隊士們起居的活。
只是……她雖然是窮苦人家出身,但這些年在丹波卻一直養尊處優,這時再做起煮飯漿洗的事情,未免生疏。一開始甚至鬧出不少笑話,煮的飯一半生一半熟啦;味噌湯放太多鹽,根本不能入口啦;本想縫補衣服上的破洞,結果卻將袖口完全縫死啦……諸如此類。
齋藤對此心情十分復雜。
永倉原田他們也一面取笑小櫻「這樣可不行啊。」「這樣怎麼能做人家的新娘?」「齋藤君以後會很辛苦吧?」,一面自己就排好了班,大家輪流干活。
之後土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批洋服,跟大家說要學習西方的軍事理念,先從著裝開始。
雖然也有人跟著他一起穿起了洋服,但大半人,包括近藤沖田,都覺得奇怪。
「什麼嘛,袖子那麼窄,還有褲子也是,太奇怪了吧?完全不像我認識的土方君了。」看著剪短了頭發,穿著一身筆挺洋服走來走去的土方,沖田輕聲抱怨。
「不是挺帥的嘛。」小櫻倒了茶給他,笑著回答,「沖田先生也穿穿看嘛。」
起居內務都被大家分擔了,小櫻的空閑時間反而多了起來,所以大半時間都在照料病中的沖田。
「誒?」沖田回頭來看小櫻一眼,「小櫻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會啊。」
他們說話間,新選組的干部們一齊說說笑笑跑進來。永倉島田都換了新的洋服,彼此新奇地打量吵鬧。
原田倒是沒換,依然和平常一樣,隨意敞著衣襟,把一只手攏在衣服里面,拍著永倉的頭取笑。
「左之怎麼沒有換洋服呢?」小櫻問。
原田模著自己的下巴,笑著搖了搖頭,「新鮮是新鮮……不過,還是不太適合我啦。」
近藤也跟著點了點頭,「我也覺得,還是穿著和服自在。」
「對吧,局長也這麼認為。」
「局長就不用在意穿什麼啦,只要保持堂堂大將之風就好了。」土方揮了揮手,問沖田,「倒是總司……要不要換上看看?」
「誒?我嗎?」沖田怔了怔,目光下意識就瞟向了小櫻。「如果小……」
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小櫻並沒有在听,頓了一下,緩緩咽下去。
小櫻正看著靜靜站在門口的齋藤。
齋藤也換了洋裝,但是並沒有跟其它人一起吵鬧,還是像以往一樣,靜靜站在後面。衣服很合身,雖然是簡單的款式,但修身的裁剪將他的身材襯得愈加修長挺撥。齋藤卻似乎渾身都不自在,靠在門口的柱子上,低著頭,好像連手都不知放哪里合適。
小櫻走到他身邊,伸手撫上他衣服上的鈕扣,輕輕笑道︰「很襯你。」
齋藤微微紅了臉。
永倉也笑道︰「不如也去把頭發剪掉吧,就像副長那樣。」
土方用手指梳了梳頭發,十分自戀地甩了甩頭,「剪了也不可能比我帥啦。」
近藤笑出聲來,「哦∼阿歲你真是的。」
「但是,如果要打架,穿這個不會不方便嗎?」島田抬了抬手,皺起眉來。他身材高大魁梧,現買的洋裝並不太合身,有點緊,他十分擔心自己動作大一點就會把衣服掙開來。
「不如去試試?」永倉活動了一□體,看向齋藤,「阿一,我們來比試一下?」
齋藤沒出聲,只略微點了點頭,卻先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于是一群人又鬧哄哄地跑去院子里。
近藤嘆了口氣,「真是沒辦法呢,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個個都還像小孩子一樣?」
雖然是嘆著氣說的,但臉上卻是一臉笑意。
沖田身體虛弱,沒辦法跟大家一起玩鬧,但也跟著笑起來。
打了敗仗的陰影,被迫離開京都的沉重氣氛與彼此理念的隔閡一時間也被拋在一邊。
這樣大家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關系融洽,就好像新選組剛剛成立時一樣。
雖然現在外面的形勢還是很緊張,小櫻和齋藤的婚禮也不得不繼續拖下去,但是看到新選組重新變得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小櫻不由得由衷地感到開心。
……就這樣重新開始也不錯吧。
小櫻這麼想著,心頭暖融融的。
但是沒過多久,沖田總司就因為病情惡化被送到了西洋醫學所治療。
西洋醫學所是最近才新成立不久的機構,引進了不少西方先進的醫學和藥物,也聚集了不少名醫。對于在日本被當成不治之癥的癆病,去那里治療是再好不過的了。負責為沖田治療的松本大夫與新選組的關系向來不錯,應承一定會給沖田最好的治療。
但沖田自己卻並不樂觀。
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不過。
但是不論是同僚們去探望他,還是小櫻在身邊照料他的時候,沖田卻依然帶著溫和的淡淡笑容。
一直到沖田的姐姐美津在跟隨自己的丈夫離開江戶返回原藉之前去看他時,沖田才看著院子里的櫻樹,對姐姐喃喃說了句「來年的櫻花,我大概……就看不到了吧。」
「說什麼傻話呢。」美津打斷弟弟的話頭。
「不是傻話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你不會這麼簡單就死的!父親和母親會保佑你的。」美津的聲音忍不住大起來。
沖田靠在廊柱上,看著在風中飄落的櫻花花瓣,輕輕笑了笑,「我在京都學會了很多東西,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體會過撥刀殺人的沖動,也感受了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所以……才更加不甘心……」
美津看著弟弟的側臉,並沒有接話。
「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劍術還可以繼續磨練,路還可以走得更遠……近藤先生也好,新選組也好,那個人……」沖田頓了一下,改了口,道「國家也好,正是需要力量的時候,我明明可以為他們做得更多的,卻……什麼忙也幫不上……真不甘心啊……」
「胡說什麼呢?」美津唰地站起來,打斷了弟弟的話,語氣也激烈起來,「怎麼可以用快死的人的口氣說話。你的路還長著呢。你會活得更久,活到變成一個被人討厭的臭老頭。」
「姐姐……」
「總之,你要是敢比我先死,我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美津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沖田一時不知要怎麼回話。
美津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氣氛變得沉重而尷尬。
一聲輕輕的咳嗽,就在這時從門口傳來。
沖田回過頭去,看到小櫻正端著茶站在門口,連忙笑了笑,叫了聲「小櫻。」
小櫻端著茶進來,向美津行了禮,才也笑道︰「今天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嘛。」
美津還了禮,打量著小櫻,輕輕問︰「這位就是你信里經常提到的小櫻姑娘?」
「姐姐!」沖田紅了臉,慌亂地打斷姐姐的話,「不要胡說啊。」
看到他窘迫的樣子,美津反而笑起來︰「哎呀,怎麼?這是不能說的事嗎?」
「不是……只是……」沖田一時氣急,又咳嗽起來。美津連忙伸手扶住他,皺了皺眉,「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不是天下聞名的新選組一番隊隊長了嗎?這麼害羞怎麼行?」
她這麼一說,沖田的臉就更紅了,索性連看也不敢看小櫻一眼。
倒是小櫻笑著遞了茶過來,落落大方地向美津做了自我介紹。
美津跟小櫻聊了一會,便起身告辭。
小櫻替沖田送她出去。
才剛出了門,美津便停下來,身體晃了一下,就像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擊中一般。
小櫻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美津小姐,你怎麼了?」
美津抬起頭來,小櫻便怔在那里。
這位剛剛還滿面春風嬉笑怒罵的姐姐現在已經淚流滿面。
小櫻靜了半晌,才伸出手想安慰她,但美津卻輕輕擦了擦眼淚,笑了笑,道︰「抱歉,讓小櫻姑娘見笑了。」
小櫻不知道應該怎麼回來,只勉強笑了笑。
美津看著她,又道︰「雖然有些自私又任性,但我有個不情不之請,希望小櫻姑娘能夠答應。」
小櫻問︰「什麼?」
「能不能請你……一直陪著他到最後呢?」
小櫻怔了一下,微微皺了一下眉。
「抱歉,讓小櫻姑娘為難了。」美津歉意地笑了笑,道,「小櫻姑娘有喜歡的人,我知道,那孩子給我的信里寫了。有時候,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呢。」
「總司那孩子從小被人叫做天才,一直就與劍為伴,但卻一直比誰都更溫柔。他跟著近藤先生去了京都,才算真正交到了同齡的朋友,每次給我的信里都開心得不得了,平助啊,阿一啊……」美津頓了一下,「他非常重視這份友情,所以,很多事他都不會做,很多話也不會說。可是……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到了這個時候,我這個做姐姐的,也只能厚著臉皮來替他說了。」
小櫻看著她,想著房間里的沖田,心中隱隱作痛,拒絕的話一時也說不出口。
「我並不是非要小櫻姑娘答應不可,只是……只是……」美津似乎想笑,卻忍不住再次流下淚來,「除了這個……我真的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什麼……」
小櫻靜了一會,伸出手,抱住了美津。
美津靠在小櫻肩頭,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