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連著三日,除卻他喚我替他倒了幾次水,指使我拿了放在我身側的幾本書外加與青少有的幾次對話,蕭棠之便沒有其他多余言語。若真要論起來,偶爾的咳嗽聲和冷哼聲也勉強算他說的話吧。這些話里,數最奇怪,最詭異,最慎人的話,便是這一句,「回來!——」
事情是這樣的,青是個好隨從,好護衛,更是好車夫,他堅持三日不憩,日夜兼程。第一日的晚上,也就是蕭棠之孤立了我一日之後的夜間。白日里因車內氣氛沉悶,我瞪著眼珠子轉來轉去瞅了半晌,又跟車外的青搭訕他不理會我,我心里又怨又氣又是無聊。于是,晚間休息之時,我胡亂吃了些甜點便拉過錦被抱了枕頭,打算一睡解千悶,早早閉了眼。半夜里不知是否因甜點吃多了,月復中絞痛不已,便喚了青停車,準備找個隱蔽之地將腸胃清空一些。
青因擔憂我,便隨我同去在幾步之外守著我。我在如此尷尬的情形下只得速戰速決,然後同青回到車隊。途中,我想及明日蕭棠之若是還用那種無視我的態度對待我,我指不定會被逼瘋的,于是便想趁著他熟睡之時,先自行躲去獨一無二車內。就在我一遍瞄著青,一遍漸漸靠近後頭的馬車時——
「回來!——」
如此驚心動魄,幾近怒吼,正攝人心的聲音,除蕭棠之以外,還能有誰有此等修為?
拂拂額頭,一咬牙一跺腳,我怒沖沖走向蕭棠之的馬車,故意將腳步踏得很響,路過青身旁之時,順便還「一不小心」踩了他的腳。當我掀開車簾,眼前印入的是蕭棠之滿首是汗,睜著黑眸,面露驚懼的模樣。我嚇得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哪知他渾亂眼神聚焦在我身上時,竟緩緩吐出一口氣,閉上了雙眼繼續倒頭而眠了。任我之後怎麼踫他撓他都折騰不醒。
他這算是夢了呢,還是真知道我想離他遠點而怒了呢?好吧,我還真沒有勇氣能在之後兩天,在如此詭異的氣氛中將答案從他口中問出。
在第三日午後,馬車駛入肅彷,也就是原先我與穗娘生活了五年之地時,我的心一時間高高懸起,什麼蕭棠之的恐嚇威嚴冰冷以及無視,都被此時揪著心的擔憂通通給蓋了過去。穗娘,你要等我。
我深吸一口氣,將車簾掀開一絲縫隙,望著往後倒退的肅彷之景。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果真是連空氣都甜得多啊。我閉上眼,再次睜開時,恰好見馬車路過家門,拐入南街往盡頭的風月閣而去。我抓著簾子的手緊了緊,見青依舊如常的揮鞭駕車,沒有緩上一緩的意思,一時間憤懣不已,狠狠摔下簾子,坐回車內。
果真不是自己家便不留戀。青你好歹去過我家兩趟,即便沒有感情也有交情吧。再不行,也要替我著想,路過的時候稍稍行的慢些,最好讓我回家一趟,在外多日,不知那些個鴨子還健在否。
「主上。」
「恩。」
馬車停下,蕭棠之喉間應了青一聲,卻不起身。少頃之後,視線淡淡向我投來,「腿可還麻?」
咯 一下,我差一點嚇得跳起來,這可是三天來蕭棠之第一次開口與我說話,而且,而且出口之話竟還是問我腳是否還發麻。我不可置信的眨眨眼,良久方將舌尖之話吐出,「不不麻了」這時候,便是發麻也得說成不麻,萬不可「辜負」城主大人的一番好意。
原以為蕭棠之會回我一句或者「恩」一聲,可他又沉默了,只瞟了一眼我蓋在裙下細微挪動試圖緩解麻痹之感的雙腿,他便掀簾踏下馬車。
「帶夫人直接去見那人,好生護著,夜了帶回風月閣。」
「是——」
我正起身打算掀開簾子,馬車驟然動了起來,我重心一個不穩,身體一偏,慌亂中抓住車內木扶手才堪堪穩住身體。
「青!——」
我怒得大叫了一聲,恍惚中馬車緩了一緩,接著又是一個瞬間提速,這一次,我終是沒能那麼幸運,額頭磕在了軟榻上。好在車內鋪著毯子,不然我非得暈上幾日不可。
之後我便不敢大意,也不再說話,只在心里憤憤將青咒罵了幾遍。
也不知蕭棠之要青帶我去見何人,還得見上半日。若是我與那人不相識,他遣我去作甚?若是相識李大爺?菜娘?或是說書的先生?我揉揉額頭,納悶不已。
「夫人請下車。」
「稍等。」
我特意放慢速度,起身時還將身上衣物細細撫了一遍,將邊邊角角都抹平滿意了,才慢吞吞掀開車簾下車。看到青那張恭敬如常的方臉時,我便知道,我的刻意戲弄又失敗了。一個上等的奴才,便是主子為難他忍得。他那副忍得瞧不出變化的模樣,讓我更加來氣。我故意大聲「哼——」了一聲,「青,你為何從不打噴嚏?」
「回夫人,青乃練武之人,尋常風寒自是傷不得青。」青低首,緩緩回答。
「哼——什麼練武之人,我看你是臉無之人!無臉!」若是你有臉,那我那些個咒罵便不會打水漂了。
獨一無二此時也下了車,正好走到我身後,聞我所言,均「撲哧——」一聲,當著青的面笑了出來,「小姐說的真對,護衛就是這樣的人!呵呵——」
我們主僕三人樂呵之時,青抬起了頭,眼中神色認真。我以為他是因我的話惱了要教訓我,趕緊拉過不知是獨一還是無二,擋在我身前。
「不尊禮數,此地只有夫人,何來小姐?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你們該知道後果。」輕輕平平的兩句話,頓時使得兩個丫鬟變了臉色住了口。
有多嚴重,什麼後果?我白了他一眼,而後轉身,入眼之物,險些將我眼淚給逼出來!我咧著嘴,抬步跑上前,將三人拋在身後。
「我回來啦!」
滿心歡喜的推開木門,我迫不及待地一步踏入。待瞧見鴨群中笨手笨腳喂著鴨食的那個小小身影時,先前蘊育著又隱了去的眼淚,頓時又傾了出來。
「二笨」我喃喃開口,幾日不見,這死娃子倒是瘦許多了,心疼之余,我又上前幾步大聲喚他,「二笨——」
小人兒腦袋一扭,瞧見我時,眸子瞬間發亮,扔下鴨食便向我跑來。
「小遲娘親——」
張臂將他緊緊納入懷中,眼淚又是止不住的從我臉上落下,看著落在二笨後背的淚珠,我笑一聲開口,「二笨,你個死娃子,還是跑得比娘親快。」
「小遲娘親,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二笨掙出我懷中,見我掉淚了,抬手拿袖子替我擦了擦,嘟著張小嘴,粉雕玉琢的臉上,也是淚跡分明。
弄了很久,我才反應過來二笨說的「不要我們」那話的意思,不由抓著他小手,期待的問,「二笨,你你娘可在?」
「小遲娘親——別問我在不在,離家出走丟下我們母子的,好像是你呢。」
帶笑聲音傳來,我身體怔了怔,一動不敢動,生怕將聲音的主人嚇跑了。直到二笨再次喚了我一聲,我才敢抬頭。只見穗娘含笑抱臂倚著廚房門,有些松亂的烏發上,一根鴨毛隨風擺動著。
我擦擦眼淚起身,牽起二笨,向著穗娘走去,在她眼前站定,細細打量著眼前人。
「離別幾日,小遲娘親該不是不記得我了罷?」
我怎會不記得?我已經忘了你五年,穗娘,我怎舍得再忘了你。眼淚再次劃過臉頰,我傻傻望著她。想是被七日醉所累,她清秀大方的臉上,滿是疲容;眼眶四周的青黑之色,還未完全消去。穗娘,這幾日你該是受了多大的苦
我緩緩搖頭,緊了緊握著二笨的手,透過朦朧的水霧,看著穗娘一字一句道,「你可把我嚇壞了。」
「這不是好好的麼,還能給你跟二笨繼續洗衣做飯,往後我們三人還是那麼過日子,開開心心的。」穗娘替我擦擦臉,笑著佯裝嘲笑我,「你瞧,你本就生的不好看,這一哭,便更入不得眼了,看日後你夢中情郎還敢要你!」
我「噗——」一聲笑出來,拿下穗娘的手,自己使勁擦了擦臉,「那好,二笨娘,今日的老鴨湯,你替我多放點鹽。」
「這不行,你吃不得咸的。若你執意要加鹽,那你還是自個兒繼續哭吧。」穗娘無奈攤手,一聲苦笑。
我嗔了她一眼,「今日有客,你得為客人念著些。」說著,我沖著門外吆喝,「獨一、無二,快進來,把那沒臉的青也一同帶來。」
「是,夫人。」三人齊齊高聲應了我,先後進了院門。
「穗娘,你看,他們就是——」我笑著回頭,卻見穗娘刷的白了臉,身體緊繃,原本細長的鳳眼此刻睜得渾圓,木然著顫聲對我道,「小遲你你可是記起了?」
我笑著點頭,拉過穗娘的手,望進她那雙驚喜的眸子,「穗娘,我再不會忘了你」
這一次,落淚的可不再是我,而是死死抱著我大哭的穗娘。唉,不知今日這老鴨湯,還喝不喝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