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野雞在分給勇氣大半個翅膀之後,連塞狻猊的牙縫都不夠。黃藥師本來都已經放棄那個火堆找出幾個木碗專心喝湯了,看到狻猊幽幽泛著綠光的眼楮,不由得心中發寒,一指湯鍋道︰「這湯不錯,我為狻猊兄盛一碗?」
狻猊點頭。
黃藥師為它盛了一碗放到它面前,又遞了筷子過去,然後兩人面面相覷。
狻猊瞅了瞅自己的大爪子,果斷道︰「還是變成人好了。」然後蹲在地上沉思道︰「我剛剛是什麼模樣來著?」
黃藥師學究天人,六藝皆通,精擅琴棋書畫之道,但他一點也不想幫助狻猊回憶那張的臉。于是狻猊在湯鍋前獨自思索道︰「我記得眉毛有點像八字?眉尖好像還有黑點來著?鼻子什麼樣的我忘了……好像有點大,像蒜頭?臉頰很瘦很干……嘴巴什麼樣來著?……」
它見到那個漁民已經是大半年前地事情了,在王重陽那兒的時候還能記起,到這時候雖然頂著這張臉很久,卻沒了清晰印象。
黃藥師漫不經心道︰「既然想不起來,那就再變一個吧。」
狻猊看了他一眼︰「變成你?」
黃藥師︰「……」
「臥槽我對變人的法術一點也不熟啊!我們那時候除了一些喜歡吃人的妖族像九尾狐它們,其它妖怪誰閑著沒事變成那種低等生物啊。」狻猊咆哮。
低等生物黃藥師︰「……」
許久之後,湯都快被火煮干了,狻猊才嘆了一口氣︰「算了,就當復習法術吧。」
它的大爪子在地上一拍,龐大的身軀在夜空中泛起一層柔和的白光。屬于獅子的身形在白光中縮小到普通人類的大小,而後逐漸拉長,隱約可見一個站立的人形。
黃藥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不願稍有驚動。
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空中為狻猊雕琢塑形,白光中的人影逐漸現出穿著布鞋的雙腳、扎起的褲腿、在風中微微揚起的衣裳下擺、隨意結著的腰帶、整潔的上衣,而後是修長秀氣的手、縴細的脖子、小巧的下頜……
最後柔光散去,出現在黃藥師面前的是一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小少年,一身黃色衣裳,發如黑墨,目似點漆,眉頭微微皺起,略帶著些傲氣的樣子,極是玲瓏秀氣。
勇氣很驚奇地迎了上去,狻猊伸手彈了它一下,令它站在肩上。
「如何?」他對著黃藥師得意洋洋地笑道。
黃藥師莞爾,點頭道︰「不錯,喝湯吧。」
一鍋湯喝罷,狻猊盤腿坐在地上,撫著肚子懶洋洋地看著溪水,勇氣停在黃藥師肩頭看他擺弄笛子。
「你不會還想試試音色吧?」狻猊轉頭問他。
黃藥師嘴角勾起︰「確有此意,不過地方不對。罷了,也該去找一個休息的地方,隨我來吧。」
他當先沿著溪水向上游走去,狻猊跟隨在後,只見一巨大石橋橫臥山頂,石橋之下的洞中可見一巨大棋盤,碩大的黑白子三三兩兩橫臥棋盤上,兩旁各有巨大石盒,中間亦有黑白石子無數。
黃藥師在一個石盒旁邊盤膝坐下,安然道︰「就這里吧。」
狻猊打量著四周,只覺清寂寒冷,地上黑白棋子更有一種古樸而深遠的意境,令他心神為之一定。
他驚訝道︰「這是什麼地方?」
黃藥師靜靜地說道︰「晉時有樵夫名王質,伐木到此,見兩童子下棋,便坐在一旁觀看。童子給了一枚棗子令他吃,王質便含在口中。不一會兒,童子對他說:‘還不回去?’王質提起斧子一看,斧柄都已經朽壞了。下山後,一問村人,才知百年已過,父母俱已亡故,村中再無人認得他。由此,這座山便被稱為爛柯山。」
狻猊一怔,仔細咀嚼著這番話,聯想自己際遇,可不是與王質一樣,不由得苦笑道︰「可不是,百年一過,滄海桑田,人事全不是從前模樣。人類其實很聰明的。」
黃藥師心思何等通透,雖然自相識以來,狻猊未曾提過自己身世半句,他依然自這番話中听出端倪,微笑著安慰他︰「……听說後來王質下山之後,將爛柯山所見棋局默背而出,此後于圍棋之道多有進益,成為一代大家。可見世間柳暗花明,總不會絕人之路。」
听到這話,狻猊也爽快地拋開煩心事,對著黃藥師露齒一笑︰「你不是要吹笛麼,吹來听听看技藝如何。」
名叫葉二的笛子被湊到形狀優美的唇間,在這靜夜里吹奏出幽麗的曲聲。它原本的主人源博雅技藝精湛,卻是平安時代的貴族子弟,平生富貴少波折,而性情又溫厚,是以曲中清麗婉轉,帶著一股太平閑雅之氣。此時同一支笛子由黃藥師吹來,便如這山間的風,起始時緩緩而動,輕柔繾綣拂過林間樹梢,宛如溫煦故人。枝上新葉初綻,女敕黃幼細如小兒蜷起的手指手指,米粒大的小花在風中搖曳,令人心旌搖動。
漸漸地,風勢略大了些,半大的小樹隨風搖動,松樹林中沙沙作響,松濤陣陣,令人精神一振,頓覺愉悅無比。笛聲清明,竟似一片秀麗山巒呈現眼底,蜿蜒起伏的山勢之中隱約流露一絲澎湃之意。狻猊閉目聆听,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曲聲忽然一變,音聲陡然高亢,如青峰陡峭筆直望天,山風徑直入雲間,卷著雲氣時聚時散,白雲蒼狗,萬物皆在無常手。
狻猊睜開眼,疑惑地看著黃藥師。
笛音漸漸低回,百般婉轉曲折,而後一躍至激烈殺伐之聲,狻猊仿佛見狂風入海面,海中變幻莫測,忽而大浪滔天,狠狠向岸上拍下,山崖倒塌,大石崩摧,其凌厲之勢、洶涌之狀,簡直令人駭然。
良久之後,笛聲復又平靜,總算輕緩地結尾。黃藥師放下笛子,睜開眼楮道︰「如何?」
狻猊搖頭道︰「殺氣太重。」
黃藥師微笑。他身世復雜,本是浙江官宦之家出身,卻因秦檜岳飛之事被牽連,在雲南長大。
父祖教他忠君之道,他卻為著朝廷軟弱執政昏庸屢次與家人爭吵,言語中多番鄙薄聖人不敬朝廷,惹怒了父祖,將他趕出了家門。他既是天縱奇才,又少年桀驁,對科舉之類也懶得理會,只由著一腔書生狂氣在臨安等地四處破壞,好教朝廷知道龜縮江南可恥。笛聲中的殺伐之音,不過是他心中未平,猶自有一腔抱負罷了。
不過黃藥師向來自負,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故此絲毫沒打算解釋什麼。
狻猊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走到棋盤邊上盤膝坐下,撐著頭說道︰「這些縱橫的線條、黑白的石頭,看著真是復雜。圍棋之道,想來定然不凡。」
黃藥師點頭附和道︰「不少人稱圍棋為木野狐,說的便是其魅力驚人,如野狐一般令人沉迷。」他的視線掃過地上棋局,喟嘆道︰「夜訪爛柯山,如果能來上一局棋,才叫不枉。」
「哦,」狻猊不在意道,「那你教我怎麼下,我陪你來一局便是。」
黃藥師無語道︰「罷了,我只求一國手手談一局,否則還是別糟蹋這地方了。」
不理會狻猊的撇嘴,他用笛子敲了敲石洞地面,說道︰「今夜就在這里休息,睡吧。」
狻猊抱怨道︰「地面髒。」
黃藥師無語,揮袖用內力替他拂去灰塵,自己走到裝棋子的巨大石盒旁,盤膝坐下,閉目打坐。
狻猊就地一躺,閉上眼楮,意識逐漸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