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之外,月光溶溶,山林外仿佛籠罩著一層白霧,輕柔曼妙。
石洞內,巨大的棋盤上忽然緩緩現出一個身影,在黑暗中發出一點點柔和的光。他一身平安時代最常見的白衣烏立帽,手中握著一把扇子,頭發如常在宮中侍奉的人那樣在約三分之二長度的地方打了一個結,看容貌不過二十來歲,生得倒是頗為溫文優雅。
黃藥師睜開眼楮,皺眉看著這個漂浮在空中、完全是半透明狀態的鬼魂。他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狀態困擾的樣子,反而很是好奇地打量著石洞,在看到自己身體底下的棋盤後更是喜悅,坐下來愛不釋手地撫模著棋盤上的棋子。
「你是何人?」
黃藥師如此問道。他听到自己的聲音在石洞內嗡嗡作響,帶著一種怪異的穿透力。
那鬼魂一驚,慌慌張張地向黃藥師行禮道︰「在下棋士藤原佐為,方才似乎听到很好听的笛聲……」他的視線落到黃藥師身上時,顯然也發現對方衣著不是自己熟悉的款式,不由得遲疑道︰「我自平安京而來,請問,這里是什麼地方?」
黃藥師淡定地「唔」了一聲,對這麼一個異國鬼魂千里迢迢跑到大宋沒有表現出絲毫驚奇,就好像他天天一覺睡醒都能看見面前飄著個鬼魂一樣。
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回答道︰「此地是宋境,江南爛柯山。」
佐為瞪圓了眼楮︰「爛柯山?是古籍中王質遇到仙人的爛柯山」
黃藥師點頭,然後就見佐為激動得眼楮發亮,望著石洞痴痴發傻了一陣之後,開始滿洞亂竄,抱著石盒蹭了良久,又模著大棋盤的石子向往道︰「這莫非就是當年仙人用過的棋盤麼?仿佛還能听到棋子拍落的金石之聲呢……真希望能見到當日王質所見的那個場景啊……」
他語氣中的欣羨和悵惘讓黃藥師心中微微一動,面上仍矜持道︰「千百年間棋仙之事甚多,區區一王質又何足道哉。」
他這種替華夏謙虛的口氣實在太虛偽了,虧得佐為這個棋痴听不出來,反倒低眉微笑道︰「千百年間,棋子拍落之聲如一。王質當日所見,與我平日所見,樣樣都是不同,唯有棋盤、棋子、棋局,無論時光流逝、空間變幻,都始終未曾改變過那般模樣。」
黃藥師大悅,欣然道︰「正是如此,木野狐、手談局,千百年間從未少過愛棋之人。在下方才听藤原先生自述,乃是東瀛棋士?」
佐為眼神有一絲黯淡,卻仍堅定頷首道︰「是的。」
他是曾教導天皇棋藝、侍奉御前的棋士,盡管後來受冤被逐,甚至投水自盡,他也依然沒有改變過這個認知︰他是一名棋士。
黃藥師笑道︰「甚好,在下黃藥師,正想與人手談一局,不知藤原先生可願意賜教?」
佐為眼楮一亮,欣然點頭。
狻猊早就醒來,听到這里也忍不住一躍而起,笑道︰「你們要下棋?用那個大棋盤麼?」
黃藥師皺眉道︰「也沒有別的棋盤了,用這個大的,我是可以,只怕藤原先生不能。狻猊能幫忙否?」
狻猊得意洋洋道︰「就知道你是這個主意。你站到對面,我在這邊替這個鬼下子。」
佐為睜大眼楮,很吃驚地看了狻猊一眼,而後乖乖地飄到狻猊身邊去了。因為裝棋子的石盒較高,索性雙方都跳到石盒上,黃藥師灑然坐下,他對面狻猊同樣隨意坐著,佐為卻端正地跪坐在石盒上,面對棋盤,神色很是認真。
「藤原先生遠來是客,便執黑子吧。」黃藥師淡然道。
佐為也不推辭,微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氣了。」又乖乖向狻猊行禮道︰「下子的事就拜托了。」
狻猊傲然點頭。
佐為閉目凝神了一會兒,再睜開時,他對面的黃藥師不由得吃了一驚。先前瞧他言行舉止都頗為溫弱,卻不料全神貫注之時竟有這等逼人氣勢,心中更是欣賞,對對手不由得認真重視起來。
「請多多指教。」佐為很認真地行禮。
黃藥師亦含笑答道︰「請多指教。」
佐為又看了狻猊一眼,方才衣袖一振,肅然道︰「右上角小目。」
很久很久,棋盤上沒有任何動靜。
黃藥師無奈地瞥了狻猊一眼,狻猊卻與佐為面面相覷。他倆頭頂上一個黑子圓潤地旋轉著,卻始終找不到下子的地方。
狻猊以手抵唇清咳一聲,把那個黑子放下,睨著佐為說道︰「罷了,就讓你佔這一回便宜。」他站起身來,輕輕拂了拂衣袖,緩步走到佐為身後,手臂微張,整個人化為一道虛影,走入佐為的魂體中。佐為只覺周身暖洋洋的,身體之中並不覺得多了什麼,只是心念一動,先前那個黑子就從石盒中飛出,準確地落在他想要的那個位置上。
黃藥師一笑,也不再做聲,手掌在石盒邊上一拍,衣袖輕卷,白子便穩穩落在棋盤上。
夜深風靜,石洞之內再無其它聲音,只听見二人落子的啪嗒之聲。狻猊沉默地蹲在佐為心神之中,透過他的眼楮可以看到,黃藥師臉上的輕松逐漸消失,化為全神貫注的認真。
幽微的光線中可以看見黃藥師臉部的線條,十歲的年紀,剛剛褪去少年的青澀,又比二十來歲的成年男子多了一分清俊,唇角輕抿,眼神專注,不時輕描淡寫地以內力輕送棋子落下,無論容顏姿態都好看得驚人。
狻猊卻沒有關注這些,他在佐為心神之中,以一種極陌生的視角感受著佐為的思考和感觸。人的情緒是何等復雜,狻猊只覺得自己處身意識的海洋之中,各種冷靜的、深思的、愉悅的、悲哀的意識在他腦海中流過,他能清清楚楚讀懂每一個字。
佐為的心如靜夜中的空山,在棋盤面前什麼都沒有,唯有全神貫注。
右上角小目,是佐為慣用的開局方式,中正平和,僅為試探黃藥師的棋力。
黃藥師並未令他失望,不過三四子之間,應對巧妙,可見不是常人水平。
狻猊清楚地感覺到了佐為的愉悅。
他沉吟了一會兒,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心理,在棋局中設下一個小小的陷阱。對手應答得很快,
舉手之間輕易避開,數子之後,另一個陷阱在局中隱約成型。
這是雙方智慧和意志力的較量。佐為下棋,棋風簡明妙入精微,平和之中隱隱流露凜然殺氣,正是擅長布局之人。有趣的是,黃藥師恰好本質相同。他兼學多藝,于圍棋之道並不專研,但其自幼聰慧,對兵法陣法等有充分興趣,專以奇詭之道布子,不一會兒就讓佐為十分頭疼。
這一次佐為思索了很久。狻猊坐在那兒,只覺得屬于佐為的冷靜判斷在他腦海中如流水般奔騰而過,良久之後如同一道白光在黑夜中閃過,佐為眼神犀利地落下一子。
不知過了多久,連狻猊都沒有去計較時辰,棋局在兩人的思索判斷下已經到了中盤。
這時的棋盤之上,黑子與白子絞纏在一起,廝殺得極為激烈,局面之復雜已經到了狻猊看得頭疼的程度。雖然他絲毫不懂圍棋,但托佐為的福,每一字落下佐為意識之中便自動解說判斷這一子地意義所在,狻猊也在驚嘆之中好好掃盲了一把。
棋盤相對的兩方,黃藥師與佐為都面色肅然,半點都不敢大意。黃藥師已經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將黑子讓出。藤原佐為畢竟是專業的,雖然棋力未必能勝宋國棋士,但較之黃藥師還是多了一分洞察力,執黑讓這份優勢更加明顯。
此時的圍棋還沒有執黑讓子的規矩,佐為執黑的功力用他本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就是︰「我執黑從未輸過!」
而佐為他也在頭疼呢。他不多久就試探出來,黃藥師並非專業的,很多棋士特有的那種洞察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但此人太過難纏,下陷阱的功力簡直是大師級的,簡直是一步設一坑,三步陷阱陣,讓佐為舉步維艱。要下狠手吧,黃藥師下手更狠,在意識到雙方棋力的差距之後,完全以能坑你一步是一步,能抱著你一起滅掉就絕不給你逃生機會的態度把他拉入泥沼之中。現在局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糾纏得難解難分,雙方為此更加謹慎,落子之前多番思索。
石洞之外,漸漸可以看見熹微的晨光。
棋局仍舊未完,黑子與白子廝殺未盡,尚未到終點。
對弈的兩人也仍舊姿勢未變,凝眉思索。只是晨光之中,兩人的輪廓漸漸清晰,黃藥師一夜心神消耗太多,又不時施展武功,臉上已有了些疲憊神色。而佐為,他雖然依舊端坐在石盒上,身影卻更透明了一些。
沉默了一夜的狻猊在佐為心神中說道︰「天亮了。」
「啊……」佐為露出迷惘的神情。
狻猊淡淡說道︰「你循笛聲而來,明知這里是千里之外的異國,仍然逗留下棋,算是痴人膽大。但眼下即將天明,你一個鬼魂還不回去,即便不會消散,難道就不怕長留異國做他鄉之鬼?」
佐為身影顫抖了一下,終于從棋局之中清醒過來。狻猊也在他身邊凝成原本的小少年模樣,對黃藥師喝道︰「棋局到底為止。」
黃藥師皺眉看了他一會兒,總算注意到外面天色,失望道︰「可惜,天亮了。此局我不會贏,是藤原先生勝了。」
佐為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听到黃藥師的話也只是勉強回答道︰「怎會……未到終局,勝負還未定……」
狻猊全不管這兩人,只看著漸明的天色催促佐為︰「快些,我送你回去。」
佐為看著他苦笑道︰「真的不能將此局下完麼?我已經許久沒有下棋了,實在不願就此結束。」
狻猊訝道︰「許久?那個我就不管了,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佐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戀戀不舍地看著未完的棋局,喃喃道︰「回去之後,又不知要沉睡到什麼時候……只願將來再有下棋之日,哪怕教我灰飛煙滅也甘願。」
「棋鬼啊棋鬼……」狻猊眼中浮現一絲憐憫之色,而後手掌一合,閉目祝道︰「去吧,願你終有心想事成之日。」
隨著狻猊的動作,原本放在黃藥師處的笛子飛到半空中,自己發出幽雅的曲聲,正是黃藥師先前吹奏的那一曲。五毒獸勇氣被笛聲驚醒,撲扇著翅膀飛到黃藥師肩頭,眨著綠豆眼好奇地望著。
笛聲中,佐為的身影越來越透明,而後逐漸消散,臉上卻帶著悵然的微笑。
「多謝狻猊大人。」
這是石洞中三人听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