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海之界再一次進入桃花島,時節仍是寒冬,卻不再像上次那樣滿目雪色,而是下著小雨。這種天氣,狻猊在桃花島外不太能感應到笛子的氣息,仍舊得去島上。然而東海這邊還有不少漁民捕撈海魚,狻猊計較著此地能尋到他那個黃藥師的萬分之一的可能,仍舊還是理智地化為少年模樣,打著一把傘在舟山碼頭處尋了船夫,去往桃花島。
行到半路,前方隱約可見一艘小船向這邊劃著。船上哭聲一片,听聲音俱是男子,中間夾雜著少年的聲音,極是悲慟。
狻猊心中微微一動。他仍記得黃藥師弟子中有一個最小的,聲音跟他耳旁听到的有些相似,不由得走出船艙,揚聲喊道︰「前面可有桃花島弟子?」
哭聲驟然止住。狻猊站在船頭,本以為他們會答話,卻不料半天無人反應。若是細听,還能發覺風中隱約傳來的啜泣之聲,想來並非他們不能,只是不想應他罷了。
待到小船靠近,狻猊瞧清了船上諸人模樣,眉頭便不由得皺了起來。那船不過是晴天常用的扁舟,便是連烏篷都沒有的,此時細雨霏霏,船上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並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俱淋得如落湯雞一般,正是他見過的黃藥師四個徒兒。
黃藥師本是個挑剔之人,他收的徒弟容貌生得不錯,性情多半也學了他的傲氣,向來將臉面瞧得極重要。然而此時這幾人哪還有什麼臉面可言,一個個皆是艱難地靠在船上,連站都站不起來,只如那殘疾之人一般手握著舟楫拼命劃著,臉上神情或木然或倉皇,額頭上都帶著大片青紫血痕。最小的那個少年縮在船尾,嘴唇都咬出了血,還是不能止住悲意,哭得肩膀一顫一顫的。
狻猊十分驚訝,站在小船上大聲問道︰「你們可是從桃花島來?」
那幾人仍舊沒有答話。看上去年紀最大的青年抬起頭冰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行人便繞過狻猊這邊,往舟山方向劃去。狻猊不甘心,索性足下一點,躍到他們船頭,皺眉喝道︰「問你們話呢!你們是黃藥師的弟子吧?」
他年紀看上去實在小了些,如此喝問東邪門人,對黃藥師又直呼其名,怎能讓船上幾人接受?武眠風在諸弟子中性格最柔和,此時也不由得慘然笑道︰「師兄啊,料不到一朝成喪家犬,連這等人都能欺凌到我們頭上……」話還沒說完,語聲中便有了哽咽之意。
曲靈風冷冷說道︰「我不管你們,反正我是一定要想辦法求師父原諒的。陸師弟家境好,又有嬌妻幼子,想來守著溫柔鄉也能過得不錯。武師弟和馮師弟本是孤兒,你們要如何我也懶得理會,隨你們去。至于此人……」他眯起眼打量著狻猊,漠然說道︰「殺吧,別教他去島上打擾師父。」
不過瞬息間,原本看著還淒涼無比的四人已經跟狻猊動了手。
這幾個桃花島弟子,除了最小的馮默風還有一條腿好好的,其它人都已經被挑斷了腳筋,衣裳下擺上還能看得出斑斑血跡,行動間更是狼狽,只能以手支在船板上挪動,真個廢人一般。
這般情狀,便是個尋常人都會覺得生不如死,更何況是他們?
狻猊分明瞧出他們眼底那一抹悲涼與羞恥,卻更為他們出手之狠厲而心驚。黃藥師一脈當真是精英輩出,即便為腿傷拖累,手中功夫也令人難以招架。狻猊又不是當真打算要了他們性命,便手指連彈,幾粒石子破空而出,破了諸人聯手的攻勢,手法全然如當年黃藥師所教。
「是師父的彈指神通!這……怎麼可能?!」
曲靈風等人驚駭萬分,望著狻猊說不出話來。
桃花島一脈六個弟子,雖然都頗為聰慧,但與他們師父相比卻是望塵莫及。黃藥師不想令門下學得太雜,武功便依著各人資質性情教得一兩樣,彈指神通之類卻並未傳授。但這幾人常年跟隨師父身邊,見到他出手的機會也不止一兩次,哪還瞧不出狻猊這一手的淵源?
靜了半晌,馮默風期期艾艾道︰「你……莫非你也是桃花島弟子?」
狻猊淡淡說道︰「此行運氣好的話,你們還可以叫我一聲師叔,若是運氣不好……」
他沒有說下去。曲靈風等人也只當他說的是此番被逐出師門之事,不由得臉上一白。武眠風艱難地挪動著,跪倒在狻猊面前,重重頓首︰「桃花島棄徒,拜見師叔!不敢求師叔原諒方才冒犯,只求您上島之後能為我等美言幾句,眠風萬死不辭!」話未說完,已是淚如雨下。
其他三人也隨之跪倒,一邊流淚一邊拼命磕頭︰「求師叔……求師叔……」也是十幾二十歲的人了,卻在狻猊這個素不相識的人面前哀求,連說讓師父收回成命都不敢,只求狻猊能為他們說幾句好話,讓師父能想起他們來。這場面,實在太過悲哀。
狻猊心中暗罵一聲,也不應承他們,只揮了揮手,便回到自己船上,在曲靈風等人幾近絕望的眼神注視下向著桃花島行去。
他本是午後才上的船,路上耽擱了這麼會兒,到桃花島時天已經快黑了。那船夫先前沒注意到桃花島弟子的慘況,見天色已晚,想著傳聞中桃花島主性情雖古怪了一些,倒是不輕易與他們這等海上討生活的人為難,便跟狻猊說了,打算在碼頭上停靠,歇一晚上。
狻猊隨他去,自己尋了一條路,打著傘走入桃花林中。
方入陣法,狻猊便臉色一變。
「奇怪,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有些猶豫地四處察看了一下,試探著走了幾步,果然,手法仍是黃藥師慣用的那種,但其間細微變化明顯更加精妙,連狻猊這個被黃藥師親手教導了很久的人都沒有多少信心短時間破陣。
狻猊袖子微微一動,五毒獸鑽了出來,飛到狻猊肩膀上。狻猊望著昏暗天色,抖了抖被雨淋濕的衣裳下擺,皺緊了眉頭。
「這般改變,用意是什麼?莫非是他弟子中有那擅長陣法的,所以這樣防範?……這可真是……」狻猊搖搖頭不再深究,只是問勇氣︰「有那支笛子的氣息麼?」
勇氣搖頭,很是失落。
狻猊「唔」了一聲,手指微微一動,身體已經隱入黑暗中,而後足尖一點,向著空中飛去。
「走吧,到里面看看。」
到了高處,依著遠處屋舍的方向辨清了道路,狻猊花了些時間飛出桃花林。
只有飛到空中才能看清這整個陣法有多凶險。黃藥師簡直將畢生所學全部傾注其中,非只陣法之道,更有他三十多年洞察人性所設下的重重陷阱機關,其間狠辣無情之處簡直難以描述。
狻猊臉色數變,心里雖明白這不是為自己準備的,但想及黃藥師這般布置是防著自己徒兒,應著船上曲靈風等人那般慟哭,實在不是滋味,只覺得做師徒做到這般份上,黃藥師還有什麼意思?曲靈風等人又還有什麼可留戀?
他卻不知早前黃藥師有兩個大弟子盜了《九陰真經》,輕輕巧巧出了桃花陣,徑自離去。如此輕易,不過是因為黃藥師這當師父的不設防而已,否則天下高手,誰有本事在桃花島上自由來去?
想來黃藥師這個師父,確實做得沒意思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