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前謝輕容回了掖庭宮,文廷玉又看了一會奏折,只覺肩膀開始發酸,他站起來,問了時刻。
余下的奏折剩得不多了,季苓前來問他在何處用膳,他想想,道︰「去端本宮。」
是端本宮而不是掖庭宮,季苓有些驚訝,不過立時掩藏起來,要派人去通傳,誰知文廷玉道︰「不必費事,就這麼過去吧。」
御書房離掖庭宮與端本宮都不算遠,文廷玉乘轎,沒多久便覺已經到了端本宮外。
他下轎,里頭的趙妃已經迎了出來,還多了一人。
趙妃笑盈盈地向文廷玉請了安,那人也請了安,看上去像是宮廷玉卻著實記不得她是哪一宮的,姓甚名誰。
只听她道︰「臣妾王珩,給皇上請安。」
文廷玉這才想起來,這是新進宮的王珩,生父是輕車都尉王崎,那一日本來是掀了她的牌子,恰好趕上那晚上謝輕容一病,他就全忘了。
他進了端本宮,這里的布置也同主人的性格似的,四平八穩,無可挑剔,裝飾之物大多也樸素,倒是個清靜地方。
文廷玉隨口向趙妃問了些話,趙妃都笑著答了,突然她道︰「皇上剛到,方才太子方走。」
宮中規矩,皇子皇女長至十二歲之前,另在宮中有居所,自有女乃娘嬤嬤等教養,又或者交由皇後撫養。
若是可能的話,文廷玉倒想把太子交給謝輕容,可謝輕容自己都還像個孩子,還是別湊在一處為好。
皇子皇女們與他們母妃相見,通常也不過晨昏定省時候。
雖說有些無情,這也是太祖定下的規矩,駁拗不得。
听到趙妃的說話,文廷玉笑問︰「那他又去哪里了?」
「這個時候,怕是去掖庭宮給皇後請安了,」趙妃笑著奉了一盞茶,文廷玉接了,只听她又道︰「皇上,臣妾的大哥昨日進宮,言及最近尹豐不大太平,臣妾見皇上也多有煩心;又說起煙雨樓之事,當年……不管如何,皇上保重龍體,才是萬民之福。」
她說到此處,有些哽咽,畢竟有千般不對,也是她親父。
文廷玉道︰「難為你費心。」
趙妃又道︰「听得有人議論說,皇上要將戚大人召回京來?」
文廷玉想問她自哪里听到,又想除了她那個大哥還會有誰?當下便點了點頭。
說起趙妃的兄長,文廷玉就開始頭疼。
潼親王當年位極人臣,是朝廷上舉重若輕的人物,膝下唯有一子一女,說起趙妃,也是眾人皆知的清麗溫婉,從來是極明事理,聰明非凡的一個人物;奈何偏偏她兄長,也就是潼親王的獨子,全與他至今不相似。
蠢鈍無能,全然是個廢物,只依傍著朝中還有當年潼親王的舊部,自持身份,深覺自己了不得。
對這樣的皇親國戚,還能怎樣呢?照著祖宗規矩,減一等爵位封了他潼郡王,他還不足,要想有個正兒八經的官職。
若不是看在趙妃的面子上,早就叫他滾遠些了。
見到皇上面色不好看,也知道大哥在眾人口中早是笑柄,趙妃笑著岔開話題︰「皇上用過膳麼?若不嫌棄臣妾這端本宮,恰好又有阿珩在……」
文廷玉笑了。
「這倒不必了,朕今日也沒胃口,」拉著她的手,安撫似地摩挲片刻,文廷玉道︰「朕還有些許事,不便久留……」說著,便起身要走。
趙妃仍舊笑得一臉春風,站起來道︰「臣妾恭送皇上。」
王美人也慌忙站起來恭送。
文廷玉一點頭,轉身走了。
不多時,便听見季苓在外頭道︰「皇上起駕——」
王美人看著趙妃的笑容,還是那麼沉靜可親,心中不免有些微詞。
這太子生母,看上去卻不大受寵,哪里有與皇後相爭的本領。
正想著,忽覺得被一雙綿軟干燥的手掌抓住了手腕,原來正是趙妃娘娘。
她笑道︰「皇上雖走了,妹妹也不妨多留會,本宮也有個人說話。」
見她態度如此可親,王美人一想,又覺得這也是正理。
皇後無所出,卻寵冠椒房;太子生母是如此平靜祥和的一人,又不爭寵奪勢,所以後宮才會如此平靜。
不得不佩服皇上,已有遠慮。
只是她還要細細思量,不要站錯了位置才好……思及此,她也滿臉堆笑,對趙妃稱是。
卻說文廷玉從端本宮出來,又往掖庭宮去,自己心中也覺得好笑,身為一國之君,不僅要有朝堂之上安撫眾臣的本領,亦要有關切後宮的本事。
到了掖庭宮看時,天色已暗,正見謝輕容就著溫水服藥。
太醫院已經上報過,也查明胡為庸此人身家清白,醫術不錯,堪為皇後所用。
她吞的是一顆湯圓大小的丸藥,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大約察覺到味道不算壞,緊皺的眉頭便松開來,三口兩口把藥吃完了,又叫端茶。
掖庭宮的侍衛、太監與宮女見文廷玉來,正要通報,文廷玉卻擺擺手示意不必,親自接過了一名宮女端來的茶,送到謝輕容面前。
謝輕容本是低著頭未曾注意,卻忽然看見文廷玉的明黃衣角與繡著金龍的長靴。
她要站起來,文廷玉卻道︰「坐著吧。」
這麼說謝輕容自然很高興,就這文廷玉的手噙了一口茶,哇地又吐出來,好在拿帕子托著。
茶水把帕子濕了一半,謝輕容不緊不慢地把它丟在一邊,自有宮女撿開。
文廷玉卻似嚇了一跳,忙問︰「怎麼?」
謝輕容苦著臉︰「不好喝。」
文廷玉看茶碗里,頓時明白,正要哄她多喝幾口,謝輕容早叫出聲來︰「綠袖,倒溫溫的水來。」
綠袖忙端了水伺候她喝完。
文廷玉不好勉強,只得把茶遞給綠袖,叫她拿走;綠袖也機靈,帶著眾人一並退下,偌大的屋內,只剩下文廷玉跟謝輕容兩人。
「你來遲了,太子剛走。」
文廷玉笑笑︰「不妨事,太子常常可見。」
這話奇怪,謝輕容反問︰「我們不是也一樣,常常相見?」
文廷玉覺自己說錯了些話,遂點頭掩飾了過去。
二人暫且無話,半晌後,文廷玉才道︰「你喜歡太子麼?」
謝輕容道︰「喜歡是喜歡……」
這樣說,就知她有後話,文廷玉笑著鼓勵,反正現在只得他們兩個。
謝輕容難得地猶豫了一會,道︰「太子是趙妃的,我也想要太子。」
粉雕玉琢的小太子,說著討喜的話兒,聰明又乖巧,實在很讓人喜歡。
凡是好的,謝輕容都想要。
拉著她的手頓時一僵。
謝輕容察覺了,笑嘆道︰「可惜太子只能有一個。」
文廷玉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只是把謝輕容抱進懷里。
力氣之大,好像要把她揉碎在胸前一樣。
被緊緊地抱住,謝輕容輕輕說︰「那我就不要了。」
文廷玉忽然覺得慌張起來,但他是天子,而面前之人是他的皇後,預備要一生一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人物,他不能表露出來。
「文廷玉,你還記不記得……」
文廷玉听到這話,立刻反問︰「你記得什麼?」
「又不是全部忘了……」謝輕容撇嘴,不知道為何文廷玉似有些慌張,她不高興地道︰「很早以前的事兒我還記得一些。」
文廷玉道︰「那你還記得什麼?」
謝輕容想想,道︰「我記得那時候你第一次來宰相府。」
于是把那時候的事兒說給文廷玉听。
當年文廷玉的年紀比太子小上幾歲,隨著她爹讀書的時間也要晚些。
那年他才滿了五歲,還懵懵懂懂的時候,他母後便求他父皇讓他跟著太子一塊念書;是故那一日他跟太子一塊兒來宰相府,太子在屋內專心致志地念書,太傅在合眼小憩,他卻坐立難安,忽見一個黃毛丫頭,穿著水紅的裙,不知怎地趴在矮窗那望著他笑。
那時候謝輕容也還年紀尚小,卻生得很美,那雙眼楮笑彎成月牙,朝他招手,示意文廷玉跟出來。
文廷玉著魔了一樣,躡手躡腳的逃了出去,追在她後頭。
她動作卻靈巧,在園子里東逃西竄,文廷玉找了半天,才見她坐在樹梢,兩腳一蕩一蕩地朝樹下的自己說話。
她第一句問的是︰「你是誰?」
文廷玉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名字,又問︰「那你是誰?」
她卻笑著不肯說了,又問一句︰「你認得屋子里的人麼?」
文廷玉點頭,回答說那是他的太子哥哥。
謝輕容在樹上想了想,終于跳了下來;那棵樹並不高,可是以謝輕容的身量來看,也足夠文廷玉心驚膽戰。
可是謝輕容卻穩穩當當落了地,她繞著文廷玉走了一圈,打量著他,問了一句︰「我哥哥是南安侯,太子跟南安侯誰的官大?」
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文廷玉呆愣了,想了半天。
以為他是沒听見,謝輕容又道︰「我哥哥是南安侯,是很大的官。」言談舉止中透著一點驕傲。
文廷玉道︰「我哥哥是太子啊……」
兩個人計較了會,都覺得是自己哥哥的官大,還未有定論的時候,突然見太子走過來。
文廷玉忙拉著謝輕容,問︰「太子哥哥,你的官大還是南安侯的官大?」
太子听了這話,笑眯眯地招手,叫文廷玉過去。
文廷玉乖乖走過去,便挨了太子的一記耳光,臉頰上紅了一大片。
「叫你來讀書,成日里不學好,混說些有的沒的……從今往後,還像這樣,你將來能成什麼事?」
這一巴掌打得文廷玉又氣又委屈,直想哭出來,但他還未哭出聲,便听見謝輕容哭了。
謝輕容那嚎啕大哭霎時令文廷玉哭不出來,太子听見她哭,也忙去哄,結果半天都哄不好。
後來哄得口干舌燥,終于有人來了。
那人穿著一身寶藍的衫子,面如冠玉,從容不迫地先給兩人請了安,然後把謝輕容抱了起來。
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謝輕容立時不哭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話,那人冷峻的面孔便露出一點笑意。
那笑容仿佛是融了冬雪的陽光,令他都動容。
後來他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做謝輕汶,正是謝輕容的大哥。
那年謝輕汶十四,從前太祖恃才亦惜才,時常召見重臣家的子弟,出些題目考察,其中唯有他最出眾,何等難題亦能對答如流;太祖覺他難得,不僅聰慧,亦有殺伐果斷之才,竟不知怎地讓他在那年立了軍令狀,出兵南疆,鎮壓那群對扶姜不服的番邦南蠻;都說此行凶險,眾人未料得他小小年紀,不知是用了何種手段,竟真得勝回朝,太祖甚喜,贊嘆果真是虎父無犬子,于是封他做了南安侯。
偏他生得又好,是個十全十美的人物;就連眼高于頂的自己,想起他那才華相貌,都忍不住稱贊又嘆息。
贊的是他才華高卓,嘆的是這樣一個聰明人物,不能為自己所用。
謝輕容說完了,卻不見文廷玉有什麼動靜,便推了他一把。
文廷玉抿著唇笑,好半天才問她︰「你還記得什麼?」
謝輕容搖頭︰「沒了。」
她一派天真模樣,文廷玉沒有多問。
不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說了謊,就跟之前文廷玉也不肯告訴她煙雨樓之事一樣。
其實她還記得一點兒。
那也是在小時候,不記得是跟太子還是文廷玉做游戲,齊齊裝出認真的腔調,在敬祖的貢桌前扮一雙璧人。
說的是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二人默不作聲,頓覺氣氛莫名悲傷,文廷玉想了想,道︰「說件你高興的事兒。」
謝輕容抬起頭看他。
「今日不是說起煙雨樓的事了麼?為了這檔子事,朕預備叫戚從戎回來。」
謝輕容听了這話,皺起眉毛。
「誰?」
文廷玉啞口,莫非謝輕容連這個都不記得?正疑慮間,忽然听到皇後拊掌。
「你說的是令之!」
文廷玉松了口氣。
他點頭︰「是。」
謝輕容果真笑了起來。